3/15/2008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K,
今天,在挪威奧斯陸遇到臺北來的導游李小姐,一個嫁給北歐作家十五年的臺灣人,很文藝腔的。我們談得好投悌,像久旱遇甘霖。
其實,是李給了我更多。她帶著我們去看GUSTAV VIGLAND,花了二十三年設計雕塑完成的VIGLAND PARK.
指點我去撫摸花崗巖人體上,細致的血管與肌腱,短短一個小時,把GUSTAV用青銅和巖石訴說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糾纏而難舍,無奈又拼搏的人生哲學,砸進了小女子的生命里。
難忘園子里一萬四千株風干的玫瑰,中心廣場上人與人相踏,層層疊疊向上爬的花崗巖“陽元石”,還有那一圈從出生,到死亡,期間經歷成長、孤獨、愛情、無助、相依、難忘的一組組人與人、人與自我糾纏的雕塑。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兜兜轉轉其實是亙古不變的啊。
最愛一組少年夫妻的張揚、一組老年伴兒的相依,從激發起“生的勇氣”,到積蓄著“死的力量”。
和同行的友一起舉著相機,掃了整個園子:誰都怕啊,人生。
石人,怎能那么“活”呢?它們在北極圈外落日的冷暉里,坦陳在八十公頃的國家公園里,想說什么呢?

晚上,最后的晚餐,姐姐燕兒說:關兒,別再糾纏自己了,都在哪兒了,誰都那樣。
W說:關兒,一代人做好一代人的事就行了。
我說:一代人想做好一代人的事,卻不能完全如愿,就對了。

今天,要東南飛,回巢了。

我想,以后,我會不同了。


艱難唯一死
文章日期:2008年3月15日
【明報專訊】電影《玩謝身前事》的兩個老頭自知死期不遠,列出一張清單,努力於死前完成未了心願。
或有不少人有過近似念頭,若知將於某年某月死去,死前一定要做些什麼什麼;但求死可閉目,但求死而無憾,但求可以帶滿足的微笑離開人間。這是對於生命的浪漫要求,有如晚上坐在酒吧,揚手叫侍應來個last call,飲完這杯酒,酒館雖未打烊,我卻有事,先走一步。
然而話說容易,到得迫近死期,我懷疑有多少人能把計劃付諸實行,只因「千古艱難唯一死」,站在死線面前,一切皆屬虛無,死亡是唯一令人憂慮困惑的終極神秘,跟它相比,所有經驗都顯得如斯輕浮如斯失重,做不做,其實沒有太大分別。
站在死線面前,一般人——不管老者少者——最強烈的念頭或都可以被濃縮呈現為一個大大的提問:我,怎樣才可以活下去?
千萬別低估人類的求生意志。當死亡遙不可及,死亡在想像中是輕易至唾手可得的;但當死亡迫到眼前,我們原來可以伸出如此力量充沛的手把死神拒諸門外。拒得到拒不到是一回事,然而我們總有拒絕的意志,我們要生,不要死。
最近閱讀David Rieff新書述憶其母之病之逝,始知Susan Sontag原來亦是極度痛恨死亡。中年的她曾經兩度抗癌成功,後來活到七十,再度患癌,若用中國民間智慧去看,已經算是「賺」了,應可含笑而去了,但她偏不,她不願接受死亡事實,閉目拒絕看清楚死神的真面目;Rieff引述一位法國哲學家所說,「為什麼我如此憎厭生命,卻又竟如此害怕死亡?」,暗示其母,心意相同。Sontag
曾被譽為「最具智慧的美國女人」,或許在她的閱讀書單了,終究欠缺了一本《莊子》。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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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盡之語
文章日期:2008年3月16日
【明報專訊】Susan Sontag兒子David Rieff亦是作家,寫過幾本硬橋硬馬的書討論國際政治,這本Swimming in a Sea of Death是唯一的記事散文,憶述母親之逝,筆觸像一片沾濕了的玫瑰花瓣,前所未有地,溫柔。
如回憶當天在診所內聆聽醫生解釋這是個不治之症,他說,聽,聽,「有一種極強烈的錯覺,覺得自己聽見雞蛋殼的破裂聲音;但我不敢把視線放在母親身上,也不敢看醫生,我只願瞄覽醫生書架上的書本、桌上的家庭照片、牆上掛的五十歲的賀壽辭,任何物件,除了我的母親」。
沉默了好久,他的母親終於開口說話,對醫生道﹕「那麼,你的意思是,事實上,再沒有什麼可以去做。」
停頓半晌,他的母親補充道﹕「再沒有什麼,我,可以去做。」
Rieff說,如今憶起母親的絕望神態,他仍感到顫抖。
醫生沒有回答Sontag,只是沉默,沉默,再沉默。最後只道,若有任何需要,可再回來找他。
離開診所後,Rieff開車載母親返家,一路上,Sontag沒說半句話,「那種寂靜是我從沒想像過或經歷過。在回城的車程裏,她凝望窗外,然後,過了大約五分鐘,她把臉轉回來,望我說,『Wow』,她說,『Wow』」。
一個簡單的字詞有如千斤沉重。我們可以想像Sontag說這話時必是瞪大雙眼,彷彿不敢置信眼前一切,彷彿不願在這時間用這方式跟死神見面,所以只能用「wow」來道出心底所speechless的震撼感覺。Sontag額前長年蓄一撮白髮劉海,太陽下,閃亮似雪,但在紐約下城的車廂內,說不定暗啞慘白如靈堂裏的垂掛布帳。
對喜歡Sontag的讀者來說,Rieff這本無疑是哀傷之書,讓我們看見生命力強旺的Sontag如何在病魔的凌辱下無奈掙扎,她拒絕死亡,因為,如其兒所說,「死亡令我覺得原來跟普通人一樣,沒有任何特權或特別」。Sontag最終當然是輸家,她在憤怒和恐懼中死去,對兒子,尚有未說完的話語,那是半句「I want to tell you...」,話音未盡,她便昏睡,然後,半夜離世。
「In the valley of sorrow, spread your wings」,這是Sontag自己寫過的字句。Rieff以此為全書結語,當我們抬頭望見一隻眼神含哀的白毛鳥在展翅飛翔,那說不定就是曾經走過人世的一位美國女子。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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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
文章日期:2008年3月15日
【明報專訊】人的一生似乎跟「等待」二字結下不解之緣。「等待」彷彿是沒完沒了,我們不斷地等待某人的電話、回覆、答案、出現;等待某件事的結果、報告、真相;等待某個日子、某個機會或某句說話,一個等待完了又是另一個等待的開始。
等待」會令人坐立不安、廢寢忘餐、度日如年。「等待」的時間愈長,信心就愈容易動搖,不再胸有成竹,不再以為一切會在意料中。漸漸地會胡思亂想,往牛角尖裏鑽。「等待」會令熱情冷卻,會令人意興闌珊。
但有時「等待」會在不知不覺中過去,皆因沒有把某人、某事放在心上,真至某天,才發覺原來事情已塵埃落定,事過境遷。如果「等待」能令人心急如焚,都是因為當事人太在乎或抱有太高的期望。
浪漫的等待是與喜歡的人一起等待日出和日落,朝雲落暮裏盡是一片不言中。愚蠢的等待是盼望一個不再愛自己的人回心轉意;痛心的等待是希望病重的親人會奇蹟般地康復。
每個人的心裏都會有某些等待。有些人會耐心地守株待兔;但有些人會選擇中途離場,半途而廢。「狗仔隊」習慣了鍥而不捨、日以繼夜地等,皆因他們知道目標人物的價值。一切等或不等,都視乎可有需要。不在乎的,多一分鐘也不會等。又或者有些人、有些事根本就沒有必要地等,一開始只是一廂情願。
[真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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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手
文章日期:2008年3月15日
【明報專訊】朋友傳來一段YouTube短片,感人至深,內容為一幕舞蹈表演,兩名舞者,一男一女,男的獨腳,女的獨臂,雖然同為殘疾人士,但舞姿流暢,體態動人,演出專業,較諸常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故事描述舞者慘遭橫禍,肢體受創,身心俱疲,陷入絕望的掙扎,幸而遇上同命人相惜,互相扶持,共渡難關,齊闖新生。演出時觀眾無不觸動,屏息欣賞,舞至感人之處,潸然下淚,鼓掌此起彼落,持續不斷,舞蹈表演感人至此,激起綿綿迴響,實屬少見。
原來這一齣雙人舞取名《牽手》,不久前曾在第四屆中央電視台CCTV電視舞蹈大賽中獲獎,女主角名為馬麗,男主角叫作翟孝偉,兩人和每名殘疾人一樣,都有無數痛苦及辛酸的故事,女的自幼熱愛舞蹈,賦有藝術天分,19歲那年,風華正茂,對未來滿載無限憧憬,豈料一次交通意外,失去右臂,打碎飛躍舞台的美夢;至於男的,四歲時也在意外中被截去左腿,除了無法享受常人生活外,長大後求職時困難重重,屢次被拒,墮入失落之中。兩人其後相遇,發現極為合拍,遂於2007年參加全國公開舞蹈比賽,得到評判的高度讚賞,被形容為「用殘缺的肢體創造了完美的藝術」。
若要欣賞他們的演出, 只要到YouTube網站鍵入「She without arm, he without leg - ballet - Hand in Hand」即可找到短片。其中一段,女的從身心撕裂中掙脫,撫摸男的右臂,像找到自己失去的肢體,那一刻流露的萬般感受,慰藉與失落交錯,至今仍歷歷在目。[陳耀華 cyiuwah@alumni.cuh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