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6/2008

龍口粉絲。兩本存折。

兩本存摺文章日期:2008年5月16日

【明報專訊】編按:龍應台每周的圖文欄「你來看此花時」,剛好一周年,亦以一周年作結。
是的,我也有兩個秘密帳戶,兩本秘密存摺。兩個帳戶,都無法得知最終的累積或剩餘總數,兩本存摺,記載的數字每天都在變動,像高高懸在機場大廳的電動飛機時刻表,數字不停翻滾。
我知道兩件事:一個存摺裏,數字一直在增加,另一個存摺裏,數字一直在減少。數字一直在增加的存摺,是我自己的;數字一直在減少的那一本,是別人給我的。
於是有一天,我帶那本不斷增加的存摺去見一個頭戴黑色斗蓬看起來像魔術師的理財專家,請教他,怎樣可以使我的這本存摺更有價值。
「價值?」桌子對面的他露出神秘的微笑,上身不動,忽然整個人平行飄滑到桌子的左邊,我用眼睛緊緊跟隨,頭也扭過去,他卻又倏乎飄回我正對面,眼神狡獪地說,「小姐,我只能告訴你如何使這裏頭的『數字』增加,卻無法告訴你如何使這數字的『價值』增加。」
數字,不等同價值。也就是說,同樣是一千萬元,我可以拿去丟進碎紙機裏絞爛,可以拿去紙紮八艘金碧輝煌的王船,然後放一把火在海面上燒給神明,也可以拿去柬埔寨設立一所愛滋孤兒院。
這不難,我聽懂了。我彎腰伸手到我的環保袋裏,想把另一本存摺拿出來,卻感覺這人已經不在了;一抬頭,果然,對面的黑色皮椅正在自己轉圈,空的。皮椅看起來也沒有人的體溫。一支接觸不良的日光燈,不知在哪裏,滋滋作響。
我嘆了一口氣,緩緩走出銀行。銀行外,人頭攢動,步履匆忙。疾步行走的人在技術穿梭人堆時,總是撞我肩膀,連「對不起」都懶得出口,人已經走遠。一陣輕輕的風拂來,我彷彿在鬧市裏聽見樹葉簌簌的聲音,抬頭一看,是一株巨大的玉蘭,開遍了潤白色的花朵,滿樹搖曳。我這才聞到它微甜的香氣。
就在那株香花樹下,我緊靠樹幹,讓人流從我前面推擠湧過。從袋裏拿出我另一本存摺,一本沒人可詢問的存摺。
存摺封面是是一個電子日曆。二○○八年五月有三十一個小方格,每一個方格裏,密密麻麻都分配小字:
05-01 0900 高鐵到屏東探母
05-12 1800 錢永祥晚餐
05-25 1500 馬家輝談文章
05-26 1900 安德烈晚餐
05-28 1000 主持高行健研討會
05-30 2000 看戲
06-01 1600 會出版社……
輕按一下,就是六月的三十個小方格,也有密密麻麻的字;再按一下,七月的三十一個方格,密密麻麻的字;八月的三十一個方格裏,全是英文,那是南非開普頓,是美國舊金山,是德國漢堡……
不必打開,我就知道,存摺裏頭,誰裝了一個看不見的沙漏。
因為無法打開,看不見沙漏裏的沙究竟還有多少,也聽不見那漏沙的速度有多快,但是可以百分之百確定的是,那沙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
有一片花瓣,穿過層層樹葉飄落在我的存摺封面,剛好落在了五月十六日那一格。玉蘭的花瓣像一尾漢白玉細細雕出的一葉小舟,也像觀音伸出的微凹的手掌心,俏生生地停格在五月十六日。我突然就明白了:原來,這兩本存摺之間,是有斬釘截鐵的反比關係的。你在那一本存摺所賺取的每一分「金錢」的累積,都是用這一本存摺裏的每一寸「時間」去換來的。而且,更驚人的,「金錢」和「時間」的兩種「幣值」是不流通、不兌換、不對等的貨幣──一旦用出,你不能用那本存摺裏的「金錢」回頭來換取已經支付出去的「時間」。什麼代價、什麼數字,都無法兌換。
是的,是因為這樣,因此我對兩本存摺的取用態度是多麼的不同啊。我在「金錢」上愈來愈慷慨,在「時間」上愈來愈吝嗇。「金錢」可以給過路的陌生人,「時間」卻只給溫暖心愛的人。五月十六日,從今日空出。我將花瓣拿在手指間,正要低眉輕嗅,眼角餘光卻似乎瞥見黑斗蓬的一角翩翩然閃過。
[文/龍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