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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7/2009

龍應台的「和平之書」

中國時報
A13 | 兩岸新聞 | By 林克倫 2009-10-25
龍應台打書 樂見《1949》簡體版

知名作家龍應台在北京舉辦的《目送》新書見面會,昨日下午兩點如期在三聯書店舉行,龍應台回應大陸讀者關心《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遭禁一事表示,這本書是「和平之書」,大陸決策者若看完、會說「趕快出吧!」

昨日下午兩點在北京三聯書店舉行的見面會,小小場地擠滿了一百多位「龍迷」,且大多數都是大陸年輕一代讀者,龍應台依照活動程序進行一小時演講,之後回答讀者的提問,而大家最關心的還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是否解禁問題。

對於大陸讀者詢問《大江大海》是否會在大陸出版,龍應台先是笑著半質疑地問說:「我要說的是,為什麼不能出?」之後解釋說,《大江大海》是記述一九四九年從大陸到台灣的兩百多萬人,以及原本在台灣生活的數百萬人的苦難,「當你看到你不喜歡的人,在那裡痛的時候,你心裡不會有恨」。

「我要說的是,為什麼不會?當然會。它是一本和平之書!」對於發行大陸簡體版頗為樂觀的龍應台指出,如果當年台灣的故事能出一本《大江大海》,大陸應該要有一百本、一千本《大江大海》。

有讀者提問台灣民主經驗值得讓大陸借鏡之處,龍應台坦言答說,自己不相信台灣的政治人物,陳水扁與馬英九都一樣,但做不好「又不能上去打兩個巴掌」,龍應台鼓勵在場的大陸年輕人,要用開闊心胸看待台灣民主,台灣的民主仍不夠成熟,但台灣的民主證明,在中華文化的土壤上可以有民主,「看在哪裡跌倒,在哪裡爬起來。」

或許是《大江大海》過熱、讓見面會氣氛帶著緊繃,為此龍應台還入境隨俗地問說,不能講共軍,要講解放軍,「那國軍該怎麼講?」底下有讀者答說「蔣匪軍」,龍應台話頭一接笑說:「好吧,那就蔣匪!」頓時引來哄堂大笑。

昨日下午的見面會,除龍應台的「自我告白」演講外,她也邀請大陸讀者上台,朗讀部分著作內容,而在談起一篇與台灣知名歌手蔡琴有關的文章時,龍應台還領著現場讀者,唱起蔡琴的成名歌〈恰似你的溫柔〉。過程溫馨和平、未受干擾。

8/20/2009

a link:天下雜誌:龍應台向失敗者致敬

閱讀時光: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正確答案是C

從1949年開始,帶著不同傷痛的一群人,在這個小島上共同生活了六十年。今年二月,聯副曾製作一系列《1949六十年:我們的時代》專輯,回顧那一頁悲愴的歷史。而華文世界極重要的一支筆,龍應台,在醞釀十年、耗時380天,行腳香港、長春、南京、瀋陽、馬祖、台東、屏東等地後,寫下了十五萬字《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希望引領讀者一同誠實、認真地重新梳理六十年前的這段歷史。聯副特刊精彩章節,回望這段流亡遷徙、生死離散的大時代。(編者)


正確答案是C

長達五十年沒見過中國軍隊的台灣人,擠在基隆碼頭上和台北的街頭。知道國軍會搭火車從基隆開往台北,很多人守在鐵路的兩旁。還有很多人,從南部很遠的地方跋涉而來,等待這歷史的一刻。

疲累不堪而且被台灣亞熱帶的濕熱烘得汗流浹背的七十軍,暈頭轉向地走下了小鮑布的坦克登陸艦,投降的日軍代表也被安排在碼頭上向勝利者的軍隊敬禮。勝利者卻氣急敗壞、自顧不暇。在貨物和輜重的磕磕絆絆、擠來撞去下,一團混亂上了火車,駛往台北。

台北比基隆還熱,街頭人山人海,人體的汗氣和體溫交揉,人堆擠成背貼著背的肉牆,在肉牆中,人們仍舊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張望;父母們讓孩童跨腿騎在自己肩上,熱切而緊張。

作家吳濁流的小說讓台灣少女「玉蘭」的眼睛,就這樣第一眼看見了「祖國」:

滿街滿巷都是擁擠的男女老幼,真個是萬眾歡騰,熱鬧異常。長官公署前面馬路兩邊,日人中學生、女學生及高等學校的學生們長長地排在那邊肅靜地站著。玉蘭看見這種情形心裡受了很大的感動,以前瞧不起人,口口聲聲譏笑著「支那兵,支那兵」神氣活現的這些人,現在竟變成這個樣子

祖國的軍隊終於來了隊伍連續的走了很久,每一位兵士都背上一把傘,玉蘭有點兒覺得詫異,但馬上抹去了這種感覺,她認為這是沒有看慣的緣故。有的挑著鐵鍋、食器或鋪蓋等。玉蘭在幼年時看見過台灣戲班換場所時的行列,剛好有那樣的感覺。她內心非常難受‥‥‥(吳濁流,《波茨坦科長》)

大概在同樣一個時候,二十二歲的彭明敏也正從日本的海軍基地佐世保駛往基隆港,很可能搭的就是小鮑布那艘登陸艦。

戰前彭明敏在東京帝國大學讀政治學,不願意被日軍徵召上戰場,所以離開東京想到長崎去投靠兄長,卻在半途遭遇美軍轟炸,一顆炸彈在身邊炸開,他從此失去了一條手臂。日後成為台灣獨立運動領袖之一的彭明敏在基隆港上岸,第一次接觸祖國,覺得不可思議:

一路上我們看到一群穿著襤褸制服的骯髒人們,可以看出他們並不是台灣人。我們的人力車伕以鄙視和厭惡的口吻說,那些就是中國兵,最近才用美軍船隻從大陸港口運送到基隆來

中國人接收以後,一切都癱瘓了。公共設施逐漸停頓,新近由中國來的行政人員,既無能,又無比的腐敗,而以抓丁拉來的「國軍」,卻無異於竊賊,他們一下了船便立即成為一群流氓。這真是一幅黯淡的景象

基隆火車站非常髒亂,擠滿了骯髒的中國兵,他們因為沒有較好的棲身處,便整夜都閒待在火車站。當火車開進來時,人們爭先恐後,擠上車廂。當人群向前瘋狂推擠的時候,有人將行李和小孩從窗戶丟進車裡,隨後大人也跟著兇猛地擠上去占位子。我們總算勉強找到座位,開始漫長而緩慢的行程。從破了的窗口吹入正月冷冽的寒風,座椅的絨布已被割破,而且明顯地可以看出,車廂已有好幾星期沒有清掃過了。這就是「中國的台灣」,不是我們所熟悉的「日本的台灣」。我們一生沒有看過這樣骯髒混亂的火車(彭明敏〈自由的滋味〉)

如果彭明敏看見的七十軍可厭可惡,那麼楊逸舟眼中的七十軍,就是可笑可鄙的了:

有的用扁擔挑著兩個籠子,一個裝木炭、爐灶,一個裝米和枯萎的蔬菜。士兵們有的是十幾歲的少年兵,有的是步履老邁的老兵。大家都穿草鞋,有的只穿一只而一隻赤腳。跛腳的也有,瞎一眼的也有,皮膚病的也有,因為都穿著裝棉的綠色軍服,看起來像包著棉被走路似的,所以台灣人都叫他們為「棉被軍團」。背後插著雨傘,下雨時撐著雨傘行軍,隊伍東倒西歪,可謂天下奇景。(楊逸舟著,張良澤譯:《二二八民變》)

從寧波來到基隆的七十軍,就以這樣一個幾近卡通化、臉譜化的「經典」定型圖像,堂堂走進了台灣的當代史。六十多年之後,台灣一所私立高中的歷史考卷出現這樣一個考題:

台灣有一段時局的形勢描寫如下:「第七十軍抵台上岸,竟是衣衫襤褸,軍紀渙散,草鞋、布鞋亂七八糟,且有手拿雨傘,背著鍋子,趕著豬子的,無奇不有。」

這是台灣歷史上哪個時期?

(A)日本治台時期

(B)國民政府時期

(C)行政長官公署時期

(D)省政府時期(海星中學考卷)

正確答案,當然是C。

海葬

1945年10月17日在基隆港上岸負責接收台灣的七十軍,在台灣的主流論述裡,已經被定型,它就是一個「流氓軍」、「叫化子軍」。

任何一個定了型、簡單化了的臉譜後面,都藏著拒絕被簡單化的東西。

我在想:當初來接收的七十軍,一定還有人活著,他們怎不說話呢?流氓軍、叫化子軍的後面,藏著的歷史脈絡究竟是什麼?他們從寧波突然被通知,跨江跨海三天內來到一個陌生的海島,踏上碼頭的那一刻,想的是什麼?

七十軍那樣襤褸不堪,後面難道竟沒有一個解釋?

我一定要找到一個七十軍的老兵。

這樣想的時候,國軍將領劉玉章的回憶錄,射進來一道光。

日本投降後,劉玉章代表中華民國政府率領五十二軍參與越北的接收。按照盟軍統帥麥克阿瑟發布的命令,「在中國(滿州除外)、台灣及北緯16以北的法屬印度支那境內之日本將領及所有陸、海、空及附屬部隊應向蔣介石元帥投降」,因此去接收越南北部的是中國國軍。

時間,幾乎與七十軍跨海接收台灣是同步的,五十二軍在接收越南之後,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搭艦艇從越南海防港出發,穿過台灣海峽,趕往秦皇島去接收東北。

和七十軍肩負同樣的任務,走過同樣的八年血戰、南奔北走,穿著同樣的國軍棉衣和磨得破底的鞋,同樣在橫空巨浪裡翻越險惡的台灣海峽,五十二軍的士兵,卻是以這樣的面貌出現在劉玉章的回憶錄裡:

船過台灣海峽時,風急浪大,官兵多數暈船,甚至有暈船致死者,乃由船上牧師祈禱,舉行海葬禮

憶前在越南接收時,因戰爭影響,工廠關閉,無數工人失業,無以維生,曾有數百人投效本師。是以越南終年炎熱,人民從未受過嚴寒之苦。本師開往東北,時已入冬,禦寒服裝未備,又在日益寒冷之前進途中,致越籍兵士,凍死者竟達十數人之多,心中雖感不忍,亦只徒喚奈何。(劉玉章〈東北戡亂戰爭親歷記〉《傳記文學》第33卷第6期至第34卷第5期)

劉玉章充滿不忍的文字告訴我的是,啊,原來習慣在陸地上作戰的士兵,上了船大多數會暈船,而且暈船嚴重時,也許併發原有的疾病,是可以致死的;原來一個一個的士兵,各自來自東西南北,水土不服,嚴寒酷暑,都可能將他們折磨到死。

那些因橫跨台灣海峽而暈船致死而被「海葬」的士兵,不知家中親人如何得知他們最後的消息?在那樣的亂世裡,屍體丟到海裡去以後,會通知家人嗎?

草鞋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七十軍的老兵,在台北溫州街的巷子裡,就是林精武。所謂「老兵」,才剛滿十八歲,1945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經飄洋過海成為接收台灣的七十軍的一員。

「在登陸艦上,你也暈船嗎?」我問。

他說,豈止暈船。

他們的七十軍107師從寧波上了美國登陸艦,他注意到,美國人的軍艦,連甲板都乾乾淨淨。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熱情的美國大兵請中國士兵免費用、儘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著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歲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歲來自密西根的小鮑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駛向福爾摩沙基隆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烏烏的怪物」,淺嘗了幾口,美兵大聲叫好。

兵艦在海上沉浮,七十軍的士兵開始翻天覆地嘔吐:

頭上腳下,足起頭落,鐵鏽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內而外,天翻地覆,船動神搖吐到肝膽瀝盡猶不能止,吐得死去活來,滿臉金星,汙物吐落滿艙,還把人家潔淨的甲板弄得骯髒,惡臭,真是慘不忍睹。(林精武《烽火碎片》,林精武自印。頁9)

這個福建來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腸寸斷,一面還恨自己吐,把美國人乾淨的甲板吐成滿地汙穢,他覺得「有辱軍人的榮譽,敗壞中華民國的國格」。

打了八年抗日戰爭的七十軍士兵,在軍艦上整個東歪西倒,暈成一團。林精武兩天兩夜一粒米沒吃,一滴水沒喝,肚子嘔空,頭眼暈眩,「我在想,這樣的部隊,還有能力打仗嗎?然後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林精武口述,龍應台專訪,2009年6月26日。台北師大路林精武家。)

擴音器大聲傳來命令:「基隆已經到了,準備登陸,為了防備日軍的反抗,各單位隨時準備作戰。」

全船的士兵動起來,暈船的人全身虛脫,背起背包和裝備,勉強行走,陸續下船,美軍在甲板上列隊送別。林精武邊走下碼頭,邊覺得慚愧:留給人家這麼髒的船艙,怎對得起人家!

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一堆小山一樣的雪白結晶鹽。福建海邊,白鹽也是這樣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湊到嘴裡嘗了一下,失聲大叫:「是白糖!」大陸見到的都是黑糖,這些士兵第一次見到白糖,驚奇萬分。一個班長拿了個臉盆,挖了一盆白糖過來,給每個暈頭轉向的士兵嘗嘗「台灣的味道」。

在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車站附近;日本僑民,在苦等遣返的船隻送他們回家鄉。 (上)
草鞋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七十軍的老兵,在台北溫州街的巷子裡,就是林精武。所謂「老兵」,才剛滿十八歲,1945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經飄洋過海成為接收台灣的七十軍的一員。


「在登陸艦上,你也暈船嗎?」我問。


他說,豈止暈船。



他們的七十軍107師從寧波上了美國登陸艦,他注意到,美國人的軍艦,連甲板都乾乾淨淨。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熱情的美國大兵請中國士兵免費用、儘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著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歲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歲來自密西根的小鮑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駛向福爾摩沙基隆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烏烏的怪物」,淺嘗了幾口,美兵大聲叫好。


兵艦在海上沉浮,七十軍的士兵開始翻天覆地嘔吐: 頭上腳下,足起頭落,鐵鏽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內而外,天翻地覆,船動神搖……吐到肝膽瀝盡猶不能止,吐得死去活來,滿臉金星,汙物吐落滿艙,還把人家潔淨的甲板弄得骯髒,惡臭,真是慘不忍睹。(林精武《烽火碎片》,林精武自印。頁9)


這個福建來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腸寸斷,一面還恨自己吐,把美國人乾淨的甲板吐成滿地汙穢,他覺得「有辱軍人的榮譽,敗壞中華民國的國格」。


打了八年抗日戰爭的七十軍士兵,在軍艦上整個東歪西倒,暈成一團。林精武兩天兩夜一粒米沒吃,一滴水沒喝,肚子嘔空,頭眼暈眩,「我在想,這樣的部隊,還有能力打仗嗎?然後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林精武口述,龍應台專訪,2009年6月26日。台北師大路林精武家。)


擴音器大聲傳來命令:「基隆已經到了,準備登陸,為了防備日軍的反抗,各單位隨時準備作戰。」


全船的士兵動起來,暈船的人全身虛脫,背起背包和裝備,勉強行走,陸續下船,美軍在甲板上列隊送別。林精武邊走下碼頭,邊覺得慚愧:留給人家這麼髒的船艙,怎對得起人家!


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一堆小山一樣的雪白結晶鹽。福建海邊,白鹽也是這樣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湊到嘴裡嘗了一下,失聲大叫:「是白糖!」大陸見到的都是黑糖,這些士兵第一次見到白糖,驚奇萬分。一個班長拿了個臉盆,挖了一盆白糖過來,給每個暈頭轉向的士兵嘗嘗「台灣的味道」。

在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車站附近;日本僑民,在苦等遣返的船隻送他們回家鄉。 (上)

聯合報 D3 | 聯合副刊 | By 龍應台 2009-08-18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一陣槍響,潘醫師倒在血泊中,血,汨汨地流……火車站前圍觀的群眾,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動。這時,萬長那不識字的媽媽,不知什麼時候,手裡已經有一支香,低聲跟孩子說,「去,去給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沒關係。去吧。」……


七十軍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戰中自己出生入死,故鄉則家破人亡,一下船看見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動起來,在碼頭上就無法遏止心中的痛,大罵出聲:奸淫擄掠我們的婦女,刀槍刺殺我們的同胞,現在就這樣讓他們平平安安回家去,這算什麼!


「我還聽說,」林精武說,「有兩個兵,氣不過,晚上就去強暴了一個日本女人。」

「就在那碼頭上?」我問。


「是的。」林精武說,「但我只是聽說,沒看見。」


林精武離開故鄉時,腳上穿著一雙回力鞋,讓很多人羨慕。穿著那雙父母買的鞋,此後千里行軍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達基隆港時,鞋子已經破底,腳,被路面磨得發燒、起泡、腫痛。


軍隊,窮到沒法給軍人買鞋。有名的七十軍腳上的草鞋,還是士兵自己編的。

打草鞋,在那個時代,是軍人的基本技藝,好像你必須會拿筷子吃飯一樣。

麻絲搓成繩,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條繩子要拉得緊。下雨不能出操的時候,多出來的時間就是打草鞋。七十軍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條麻繩,一條綁在柱子上,一條繫在自己腰間,一邊談天,一邊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來穿去,一會兒就打好一隻鞋。


只懂福建話的新兵林精武,不會打草鞋。湖南湘鄉的班長,從怎麼拿繩子開始教他,但是班長的湖南話他又聽不懂,於是一個來自湘潭的老兵,自告奮勇,站在一旁,把湘鄉的湖南話認認真真地翻譯成湘潭的湖南話,林精武聽得滿頭大汗。

林精武還是打不好,他編的草鞋,因為鬆,走不到十里路,他的腳就皮破血流,腳趾頭之間,長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後只好交換:十八歲讀過書的福建新兵為那些不識字的湖南老兵讀報紙、寫家書,湖南的老兵,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問,「台灣現在一提到七十軍,就說他們穿草鞋、背雨傘、破爛不堪,是乞丐軍──您怎麼說?」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頭挺胸,眼睛坦蕩蕩地看著我,「我們看起來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時候,我們的棉衣裡還滿滿是蝨子,頭髮裡也是。」


我也看著他,這個十八歲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經八十三歲,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特別直率的「力氣」。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裡爬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寧波出發前,才在戰火中急行軍了好幾百公里,穿著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沒想過,但是,我知道,確實有一個人想過。


1946年春天,二十三歲的台灣青年岩里政男因為日本戰敗,恢復學生身分,決定從東京回台北進入台灣大學繼續讀書。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舊的美軍貨輪「自由輪」,大船抵達基隆港,卻不能馬上登岸,因為船上所有的人,必須隔離檢疫。在等候上岸時,大批從日本回來的台灣人,很多是跟他一樣的大學生,從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見,成批成批的中國軍人,在碼頭的地上吃飯,蹲著、坐著。在這些看慣了日軍的台灣人眼中,這些國軍看起來裝備破舊,疲累不堪,儀態和體格看起來都特別差。甲板上的台灣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批評,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這個時候,老是單獨在一旁,話很少、自己看書的岩里政男,突然插進來說話了,而且是對大家說。


「為了我們的國家,」這年輕人說,「國軍在這樣差的裝備條件下能打贏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們要用敬佩的眼光來看他們才是啊。」(梵竹〈一張高爾夫球場會員證的故事──訪何既明先生〉,引自藍博洲《共產青年李登輝──二進二出共產黨第一手證言》)


岩里政男,後來恢復他的漢名,李登輝。


在那樣的情境裡,會說出這話的二十三歲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胸懷的丘壑,應該不同尋常才是?


一支香

1945年9月12日,國軍並沒有進駐台南;小鮑布那艘坦克登陸艦把七十軍送到基隆港之後,先得開往越南海防港;和五十二軍一樣,國軍的六十二軍在海防港等船。在各個碼頭等候遣返的人有好幾百萬,船,是不夠用的。



航海日誌透露的是,LST 847登陸艦在11月19日,從海防港接了六十二軍的55位軍官和499位士兵,駛往「福爾摩沙」,六天以後才抵達那時還稱為「打狗」的高雄港。負責接收台灣南部的六十二軍,在11月25日才在高雄上岸。


吳新榮為了見到祖國的軍隊而「齋戒沐浴」,卻白等了一場。沒等到國軍,倒是10月10日國慶日先來臨了。


五十年來第一個國慶紀念,吳新榮興沖沖地騎著腳踏車趕過去。他看見台南「滿街都是青天白日旗」,仕紳們站在郡役所露台上,對著滿街聚集的民眾用肺腑的聲音熱烈地呼喊「大中華民國萬歲」。三十八歲的醫生吳新榮,百感交集,潸潸流下了眼淚。(吳新榮《吳新榮日記全集》卷七)


彭明敏的父親,卻感覺不對了。彭清靠,是個享有社會清望的醫生,1945年10月,在舉國歡騰中他被推舉為地區「歡迎委員會」的主任,負責籌備歡迎國軍的慶典和隊伍。籌備了很多天,買好足夠的鞭炮、製作歡迎旗幟、在碼頭搭好漂亮的亭子、購置大批滷肉、汽水、點心,一切都備齊了之後,通知又來了:國軍延後抵達。大家對著滿街的食物,傻了。

同樣的錯愕,又重複了好幾次。


最後,11月25日,六十二軍真的到了。日軍奉令在碼頭上整齊列隊歡迎。即使戰敗,日軍的制服還是筆挺的,士兵的儀態,還是肅穆的。


軍艦進港,放下旋梯,勝利的中國軍隊,走下船來。


彭清靠、吳新榮,和所有高雄、台南的鄉親,看見勝利的祖國的軍隊了: 第一個出現的,是個邋遢的傢伙,相貌舉止不像軍人,較像苦力,一根扁擔跨著肩頭,兩頭吊掛著的是雨傘、棉被、鍋子和杯子,搖擺走下來。其他相繼出現的,也是一樣,有的穿鞋子,有的沒有。大都連槍都沒有。他們似乎一點都不想維持秩序和紀律,推擠著下船,對於終能踏上穩固的地面,很感欣慰似的,但卻遲疑不敢面對整齊排列在兩邊、帥氣地向他們敬禮的日本軍隊。


彭清靠回家後對家人,用日語說,「如果旁邊有個地穴,我早已鑽入了。」


彭明敏其實洞穿歷史,他知道,這些走下旋梯的勝利國軍,其中有很多人是在種田的時候被抓來當兵的,他們怎麼會理解,碼頭上的歡迎儀式是當地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所籌備,這盛大的籌備中,又藏了多麼深的委屈和期待?


彭明敏說,這些兵,「大概一生從未受人『歡迎』過。帶頭的軍官,連致詞都沒有……對他們來說,台灣人是被征服的人民。」(彭明敏《自由的滋味》)


彭清靠「不對」的第一感覺,其實就是兩個文化的對撞。接收的國軍和期待「王師」的台灣群眾,「痛」在完全不一樣的點,歷史進程讓他們突然面對面,彷彿外星人的首度對撞。這種不理解,像瘀傷,很快就惡化為膿。短短十四個月以後,1947年2月28日,台灣全島動亂,爆發劇烈的流血衝突。彭清靠是高雄參議會的議長,自覺有義務去和負責「秩序」的國軍溝通,兩個文化的劇烈衝突──你要說兩個現代化進程的劇烈衝突,我想也可以,終於以悲劇上演。



彭清靠和其他仕紳代表一踏進司令部,就被五花大綁。其中一個叫涂光明的代表,脾氣耿直,立即破口大罵蔣介石和陳儀。他馬上被帶走隔離,一夜苦刑之後,涂光明被槍殺。


彭明敏記得自己的父親,回到家裡,筋疲力盡,兩天吃不下飯。整個世界,都粉碎了,父親從此不參與政治,也不再理會任何公共事務:

……他所嘗到的是一個被出賣的理想主義者的悲痛。到了這個地步,他甚至揚言為身上的華人血統感到可恥,希望子孫與外國人通婚,直到後代再也不能宣稱自己是華人。(彭明敏)


我坐在蕭萬長的對面。當過行政院長,現在是副總統了,他仍舊有一種鄉下人的樸素氣質。1949年,這鄉下的孩子十歲,家中無米下鍋的極度貧困,使他深深以平民為念。但是,要談1949,他無法忘懷的,反而是1947。八歲的孩子,能記得什麼呢?


他記得潘木枝醫師。


貧窮的孩子,生病是請不起醫生的。但是東京醫專畢業以後在嘉義開「向生醫院」的潘醫師,很樂於為窮人免費治病。蕭萬長的媽媽常跟幼小的萬長說,「潘醫師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遠不能忘記。 」


彭清靠和涂光明到高雄要塞去協調的時候,潘木枝,以嘉義參議員的身分,總共十二個當地鄉紳,到水上機場去與國軍溝通。


這十二個代表,在1947年3月25日,全數被綑綁,送到嘉義火車站前面,當眾槍決。


八歲的蕭萬長,也在人群裡,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眼睜睜看著全家人最熟悉、最感恩、最敬愛的醫生,雙手被縛在身後,背上插著死刑犯的長標,在槍口瞄準時強推跪下,然後一陣槍響,潘醫師倒在血泊中,血,汨汨地流。


「八歲,」我說,「你全看見了?你就在火車站現場?」


「我在。」


在那個小小的、幾乎沒有裝潢的總統府接待室裡,我們突然安靜了片刻。

火車站前圍觀的群眾,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動。


這時,萬長那不識字的媽媽,不知什麼時候,手裡已經有一支香,低聲跟孩子說,「去,去給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沒關係。去吧。」


小小的鄉下孩子蕭萬長,拿著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屍體前,垂眉跪了下來。(蕭萬長,龍應台專訪,2009年4月30日)(下)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將在8月26日由天下雜誌出版社出版。)

12/28/2008

龙应台:读经,读三千年前的畅销书

K,
嗚呼,小女子又打不開門了。
看來,未必條條大路通羅馬啊。正好,看書,寫字。隔絕一下,未嘗不好,是吧。

龙应台:读经,读三千年前的畅销书2008年09月19日 12:57
【大 中 小】 【打印】以犀利的文风被同行称为“龙卷风”的批评家龙应台,在上海书展演讲台上重提读经,点起了一把“野火龙应台坦言对目前关于是否要读经的讨论感到“文化上的震撼”。她觉得大陆和台湾学者有着一定的错位。在大陆的语境中,“经”减缩为儒学的经,读经的方式就是私塾时代被动的接受,“经”还是与帝王的统治思想紧紧相连。由是,两地文人在谈“经”时,往往有着“鸡同鸭讲”的尴尬。不过,经本身是纯洁的、无辜的。在她看来,“经”在三千年前就是畅销书。除了是畅销书,经还是长销书,经的“长销”甚至可以用一两千年来衡量。

龙应台强调,在辩论该不该读经的时候,有一个前提,就是我们应该知道“经”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的情况却是,大陆读经的历史出现了断痕,孩子们对经典古籍知之甚少。近人谈论读经和五四时期谈论读经并没有站在“同一块石头上”。

演讲中,龙应台形象地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比作两个篮子,让听众将两个字的词汇丢入其中。听众纷纷将“仁义”、“感恩”、“孝忠”、“家庭”等词汇丢入“传统”的篮子,而将“开放”、“法制”、“民主”、“自由”、“竞争”等归为现代。龙应台却用了美国密歇根大学发布的世界价值观比较研究来说明,人们历经千年追求的价值观,往往早已蕴含在先哲的思想之中。当国人流连于西方的现代化价值观时,其实应该回头望一望。因为“传统不是需要常常被打破或是丢掉的盆,而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厚土。”

在龙应台眼中,“讨论是不是要读经,其实是站在现代时空的中国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究竟是拥抱自己的传统文化,还是拥抱全球的文化宝藏?中华的宝藏不是在你背后,而是在眼前,是全球宝藏的一部分。我读经,发现现代的东西就蕴藏在其中。它的现代、超前感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其实,现代的价值观不是今天才有的东西,可能就在传统文化中。”“河流有明流,有隐藏的暗流。中国文化的厚度一直就存在着,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一部分被隐藏。面对席卷而来的全球化,让中国传统文化重新冒出来,更需要我们共同努力。”

10/22/2008

八五年九月《新书月刊》:胡美丽《龙应台这个人》

龙应台这个人
胡美丽
原载一九八五年九月《新书月刊》

  龙应台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她逃学的时候,我也背着书包一块儿离家出走。街上逛着无聊,就去偷看电影。两个女生背着书包,不容易混在人群中假装是别人的小孩携带入场,只好去爬戏院的后墙。裙子都扯破了,土头土脸地翻身落地,却让守候着的售票员一手拎一个人,扔出门外:两个十岁大的女孩。
  读台南女中的时候,她就是个思想型的人。学校的功课不怎么在意,老是在前十名左右,却很用心地看罗素、尼采的哲学书;半懂不懂地看。放学之后,我把头发卷起来,换上花哨的裙子偷偷去和男生约会,她却只用她纯净的眼睛望着我问:“你跟那些男生谈些什么呢?”我认为她是嫉妒男孩子喜欢我。
  《野火集》的个性大概在高中就看得出来。龙应台特别瞧不起一位地理老师——他不但口齿不清、思绪紊乱,而且上课时专门重复自己的私生活故事。上地理课时,我们一般人就乐得打瞌睡、传纸条;下了课跟老师也毕恭毕敬。龙应台却嫉恶如仇似的,一见到这位老师就把头偏开,别说鞠躬招呼了,连正眼也不瞧他。后来基隆有个学生用斧头砍死了一个老师;女中这位地理老师私下问龙应台:
  “你是不是也想用斧头砍我?”
  龙应台的回答:
  “你有这么坏吗?”

         ※        ※         ※

  一九七○年,我们又一起进了成功大学外文系。脱离了修道院式的女校环境,龙应台似乎渐渐受了胡美丽的影响:她也开始交男朋友了。成大的女生本来就少,龙应台长相并不吓人,跟其他女孩子比起来,又是一副有点“深度”的样子,所以追求她的人很多。可是我常笑她保守,仍旧迷信“男朋友就是将来要结婚的人”这回事。她当然没有跟当年的男朋友结婚;到现在,她还会问:是谁灌输给我们的观念,女孩子交往要“单一”?差点害死我!   
我想我比她聪明。
 ※        ※         ※

  二十三岁,她一去美国就开始教书——在大学里教正规的美国大学生如何以英文写作,如何作缜密的思考。对一个外国人来说,这是莫大的挑战。
  “美国人心胸的开阔令我惊讶,”她来信说,“他们并不考虑我是一个讲中文的外国人,却让我在大学里教他们的子弟‘国文’,认为我有这个能力。你想台湾会让一个外国人教大一国文而不觉得别扭吗?”
  三十岁那年她取得了英文系的博士学位,同时在纽约教书;教美国小说、现代戏剧。她的来信仍旧很殷勤,带点日记的味道:

  到学校很近,但是要跃过一条小溪,穿过一片树林。所以我经常是一条牛仔裤、一双脏球鞋的模样在教课。秋天了,今早的小溪满是斑斑点点的枫叶。昨夜大概下了一点雨,水稍涨一点,就把我平常踏脚的石头淹住了。我折了一束柳枝当桥过。森林里的落叶踩起来哗啦哗啦的一路跟着我响,横倒在草堆里潮湿的席木都盖上了黄色的枫叶。
  我坐下来,陷入干叶堆里。满山遍野遍地都是秋天燃烧的色彩。唉!三十岁真好!可以对天对地对世界,不说一句话。我不想赞美也不想道歉,不觉得骄傲也不心虚;整个森林也无话可说……
  很想念台湾,但是不晓得是不是能应付那边的人情世故?
  不管能不能应付,她回来了。回来一年之后,就开始兴风作浪。写文学批评,得罪不少作家还有作家的朋友;写社会批评,得罪了大学校长与政府官员。可是得罪不得罪,龙应台的作品像一颗大石头丢进水塘里,激起相当的震荡。《龙应台评小说》出书一个月之后,就连印了四版;《野火集》的文章经常在中学、大学的布告栏中张贴。


一把野火

  龙应台,该者对“野火”专栏的反应你满意吗?
  我收到的来信的确很多。从《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在去年十一月刊出以来,我几乎还是平均一天收一封信的样子。来信中百分之九十五表示支持、有百分之五却采取一种自衡的态度,把我对台湾的批评看作攻击。我说台湾脏乱,他就说:怎么样?外国月亮圆是不是?!我说我们的教育要改革,他就说:怎么,外国就没有问题是不是?!
  这一类人非常感情用事,没有自剖自省的勇气与理性,常使我觉得沮丧。所幸这是少数。我们的年轻人却很有自我批评的精神,很有希望。
  你是不是真的有“外国的月亮圆”的倾向呢?有人批评你说,你拿台湾和欧美比较,台湾当然显得落后;可是如果和印度或东南亚一些国家比,台湾其实可爱得很,你说呢?
  我讨厌这种自慰心理。当然有些国家和地区比台湾好,有许多比台湾差;但是为什么要跟差的比?我也不在乎哪国的月亮圆。别人确实比我们干净,别人确实尊重古迹,别人确实珍惜自然生态——我就不能不说,因为我们要警惕、要学习。至于因为说了别人好,而被指为“不爱台湾”或“崇洋”等等,那也无所谓。
  你能够分析为什么你的文章吸引人吗?
  也不见得吸引人;很多人是不爱看的。在内容上,许多人受“野火”吸引,因为觉得它“敢说话”。但是这个理由令我觉得悲哀。在一个真正基于民意的民主社会里,“敢说话”应该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因为人人都有权利“敢说话”,人人都“敢说话”。我以“敢说话”而受到赞美,对这个社会其实是个讽刺。
  至于写作技巧上,“野火”之所以有人读,可能与我“求真”的原则
  有关。
  我尽量不用辞句美丽而意义空洞的语言,譬如什么“人生灿烂的花朵”或什么“青春的滋味”之类。我也不用成语;熟烂的成语在读者脑中会自然滑过,不留任何印象。可以用白话表达的,我就不用文言古句——所以我的文章和大部分中文系训练出来的作品风格上差异很大;也不尽然是我不用,基本上,中文系的人大概识字也比我多!
  我不喜欢模糊或抽象的字眼。甚至在说最抽象的观念时,也希望用最具体的生活经验与语言来表达。
  是不是做到了当然不见得。这也不是唯一的写作方式。批评的材料会不会写完?怕不怕重复?读者会不会对你厌倦。
  当我开始重复自己的时候,读者当然会厌倦,那就表示我应该停笔。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不如不写。
  你对台湾的言论自由尺度满意吗?
  开玩笑吧?!任何有良知、有远见的知识分子都不应该对现有尺度觉得“满意”,除非他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或诚实的勇气。
  那么《野火集》又能怎么样?
  也不见得能怎么样。不过,你注意到我通常避免讨论事件本身的枝节,而着重在观念的探讨。譬如省农会对养猪户片面解约的事,我所关注的不是农林厅应如何解决问题,而是老百姓对政府的观念。“野火”的每一篇大致都在设法传播一种开放、自由、容忍,与理性的对事态度。能有多大效果呢?写作的人也不问成果吧?!做了再说。   你并不在意别人说你很“擅于推销自己”?
  我若有心推销自己,大概就不会推辞掉那么多人要求我演讲、座谈、上电视、访问了。不过你说的不错,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我认为《龙应台评小说》是本重要的好书,我就说它重要、说它好。并不因为它刚巧是我自己写的就特意去谦逊掩饰。我觉得特意的谦逊,目的在迎合传统、迎合大众的期望;我对迎合没有兴趣。如果因为我不愿意作假,而说我擅于“推销”或“狂妄”,也悉听尊便。
  我的人生里没有那么多时间与精力去揣测别人对我的看法与评价;该做的事太多了。譬如什么?
  譬如在夜里听雨,譬如和喜欢的人牵着手散步,譬如听一支不俗气的歌,譬如到田埂上看水牛吃草……

  发觉龙应台是个女的,大家都吃一惊。在行文之中.你会不会有意掩藏你的性别?


女人!女人!

  把我当作男性,固然是因为“龙应台”的名字非常男性化,主要却因为我的文章是属于理性、知性的。我们的社会把男女定型,认为男的刚、女的柔、“女”作家就非写风花雪月、眼泪爱情不可。就让我的文章风格作为一种反证吧!你说它是对这种男女定型传统观念的挑战也未尝不可。要讲“软”的作品,无名氏的爱情小说不“软”吗?怎么不称他为“女”作家呢?
  “软”作品并不等于“坏”作品,但是不能以性别来区分;我们有得是多愁善感的男人或坚强理智的女人,都没什么不对。至于认为只有男人写得出思考缜密、笔锋锐利的文章来,那是愚蠢无知的偏见。
  不过,男女问题好像是你胡美丽的领域——怎么问我呢?我对女权不女权的没有什么兴趣!台湾的妇女好像蛮平等的嘛!我有个男同事就常说:你看,贾母不是拿大权的吗?婆婆的地位不尊贵吗?中国根本就是个母系社会。
  放屁!
  别激动呀!
  说这种话的男人简直缺乏大脑。他不想想看贾母的权是熬过多少年、多少阶层的痛苦而来的?在没有变成虎姑婆之前,哪个女人不是从女儿、媳妇、妻子、母亲一步步过来?掌权之前她过什么样的生活?更何况,掌权之后的婆婆也倒过来磨媳妇,使另一个女人受苦。用这个例子来证明中国传统男女平等简直是幼稚。
  听说你也常收读者来信?
  是啊!女性来信大多表示喜欢。年轻的男人有时候会写“胡美丽我爱你”——很诚恳的。年龄大一点的男人就会写侮辱性质的很难听的字眼骂我。
  不难过吗?
  一点也不。这些人骂我,代表保守的阻力;如果没有这样的阻力,胡美丽的文章也就没什么稀奇了。
  可是当女性来信支持我的观念,我就很快乐;表示台湾逐渐地在形成一个新女性的自觉;很慢很慢,但是比没有好。
  喂,到底是谁在访问谁?龙应台,你别喧宾夺主。谈谈你的异国婚姻吧?!
  那是我的私生活,不想公开。
  你为什么嫁给一个外国人?
  你为什么听交响乐?那是“外国”音乐。
  你对中国男人没有兴趣吗?
  胡博士,结了婚的女人还谈对男人的兴趣吗?你是不是缺乏一点道德观?
  迂腐!迂腐!迂腐2
  结婚并不是卖身、卖灵魂。受异性吸引的本能不会在你.发了誓、签了约之后就消减了。结了婚的女人当然有权利同时喜欢丈夫以外的男人,只不过,为了保护她当初的选择,她或许不愿意让那份“喜欢”发展到足以危害到她婚姻的程度。但是她尽可以与丈夫以外的男人作朋友,甚至作谈心的知交。他们可以坐在咖啡屋里聊天,可以去看场电影;总而言之,可以很自然而亲近地交往。
  我不能想象一对年轻男女结婚签约之后就说:从此,我只有你,你只有我。与异性的来往一刀两断,以后的一辈子,不再有异性感情的存在。
 
 这种囚禁式的关系不是很可怕吗?
  听说许许多多的女性杂志及电视台都找过你,想作访问,你都坚持不肯“曝光”,为什么?
  我不像你呀,至少还出了一本书,有一点成果。我才写了那么零星几篇短文,算得了什么。我觉得我根本还没有出来“曝光”的分量。
  更重要的原因是,胡美丽还有些“爆炸性”的题目要写——譬如性;写出来大概骂我的人会更多一点。现在就出来演讲座谈的,等于自找麻烦。我希望在不受打扰的情况下写作。
  你喜欢“胡美丽”这个名字吗?
  喜欢极了,因为它俗气;人有俗气的权利。“胡美丽”也是“不美丽”的意思,代表我。

  还是谈龙应台好不好?


挂铜铃的老鼠

  《龙应台评小说》才上市一个月就印了四版,还上了金石堂的畅销书单。出版界的人士说批评的书卖得这样好非常难得。你的反应呢?
  我写书评其实抱着一个很狂妄的野心:希望推动台湾的批评风气,开始一个锋利而不失公平、严肃却不失活泼的书评,而且希望突破文坛的小圈圈,把书评打入社会大众的观念里去。《龙应台评小说》有人买,使我发觉或许这个野心并不那么“狂妄”,或许台湾确实有足够的知性读者,了解书评的重要。
  我很快乐,知道自己在为台湾文学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起步。
  不要得意太早!一本书能起多大作用?
  没关系!有起步就好。我一个人的努力,就像一滴水之于大海,太渺小。可是这样一本书传递了几个重要的讯息:它告诉出版商,只要写得好,批评也是有市场的,那么出版商就比较愿意出批评的书。它告诉有能力写评论的作者:批评是可以有读者的,使作者愿意写大家都认为吃力不讨好的评论。它更告诉读者:文学批评并不一定枯燥可厌。
  我迫切地、迫切地希望多一点人来加入我的工作:写严格精确的小说批评、诗评、戏剧评,甚至于乐评、画评。中国人的客气与虚假不能带到艺术创作里来。
  你的批评很受文坛的敬重,可是也有不少人说。龙应台这么敢直言,因为她是女的——大家对女性还是“宽容”一点。或说,因为她不会在台湾生根,人事关系就比较不重要。或说,因为她不认识文坛中人,所以没有人情负担。更有人说,她有博士学位可恃,当然理直气壮。你认为呢?
  第一点不能成立。我写了颇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我是男的;没有什么“宽容”可言。
  说我不认识人、不久居台湾,所以能畅所欲言,这是对我个性的不了解。如果我是回来定居的,我一样会写批评。认识了马森之后(而且很喜欢这个人),我评了他的《孤绝》,照样“六亲不认”。马森这个作家也很有气度;他刚巧也同意我对他作的批评,在新版的《孤绝》里就作了一些更改。
  会因为我的专业批评而恨我的人,我不会作为朋友;胸襟开阔的人可以作为朋友,也就不会被我得罪。道理很单纯。
  至于说我有博士学位可恃——对呀!作文学批评,我所“恃”的就是我背后十年的学术训练,不恃这个,我就只有肤浅的直觉与不负责任的感觉可言,怎么能写批评呢?博士学位没什么可耻。
  总而言之,用各种情况来解释“为什么别人能写批评而我不能”,我觉得,是一个软弱的借口。支持一个艺术家的,往往就是一个独立不移的个性,对人情世故过分屈服,就不会有真正的艺术。
  你很自负!
  一点也不!柏杨在好几年前就写过一篇文章呼吁书评的重要。他说了一个故事:几只小老鼠会讨论如何对付一只凶猫;最好的办法是在猫脖子上挂个铜铃,那么猫一来铜铃就叮当作响,小鼠儿就可以躲起来。
  主意是好极了。却行不通——谁去往猫脖子上挂铜铃?!
  我只是个自告奋勇去挂铜铃的老鼠——这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我不是井底之蛙,以为天只有这么大。严格的文学批评在欧美根本是理所当然的稀松常事。我做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自负的理由。
  因为你受的是西方的学术训练;如果有人说你是以西方的文学理论模式套在中国的作品上。同意这种说法吗?
  完全不同意。
  首先,以我的英文博士学位而断定我的批评模式必然是西方的,这犯了逻辑上的错误。任何对我作品的论断必须以我写的白纸黑字为凭,不能以我外在的头衔或背景下理所当然的结论。
  至于我是不是以西方观点来评论中国文学,或者更精确地说,以西方理论模式“套”在中国作品上究竟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不那么简单。
  我认为,用西方的某些理论来注释中国古典文学,譬如用心理分析中的象征来读李商隐的诗,确实可以偶尔另辟蹊径,但总是末流,不重要。如果以它来“评价”古典作品,那就毫无意义,因为文学批评的标准离不开文化传统的架构。东西文化差异太大,以西方理论来判定中国古典作品的优劣就好像用金发碧眼三围的标准来要求宋朝的美女一样不合理。
  可是现代作品就不同了。当代的中国台湾作家——看看白先勇、张系国或马森,甚至于所谓“乡土”的王祯和、黄春明或陈映真;哪一个没听过什么叙事观点或意识流,谁不熟悉所谓“存在的意义”或“现代人的孤绝感”?
  难道你在说,现代的中国台湾没有自己独特的文化?
  不是。譬如张系国的《游子魂》系列处理的就是中国台湾人特有的难题,还有其他作家的作品。我的意思是说,现代的中国台湾作家与西方的知识分子有一个共通的“语言”,他们所认知的世界不再是一个与外界绝缘的世界。中国台湾作家所用的写作技巧——譬如象征,譬如内心的独白等等(想想王文兴的《背海的人》)——也为西方作家所用。而西方作家所关切的主题——海明威的个人尊严或卡夫卡的孤绝感等等——也为中国台湾作家所感。
  所以我只批评中国台湾的现代小说。在这种多面的、开放的、交流式的文化环境中,我认为我所作的不应该称作以“西方”理论来评定“中国台湾”作品;应该是,以“现代”理论来审视台湾“观代”作品。重点不在东西之异,而在现代之“同”。前者不可行,因为东西之间缺乏“共识”;后者可行,因为东西之间有一个共通的语言,那就是属于现代的写作技巧与主题。
  那么你现在所用的理论够用吗?
  就我短程的目标来说,够用。短程的目标就是先把真正凶猛的批评风气打出来,一部一部作品来琢磨针砭。希望更多的人来写批评。但是就长程目标来说,当然不够。台湾必须树立起独具一格的批评理论,用来容纳东西共同语言之外独属中国的情愫。也就是说,中国终究要发展出一套自己的批评体系来。这,恐怕要许多人十年不断的共同的努力。
  你会出第二本批评吗?
  不知道。
  一方面,责任感的督促使我觉得必须一篇一篇写下去。另一方面,我觉得很疲倦。一篇书评要消耗我很多的时间,很大的精力,实在辛苦极了。有一次一位编辑对我说:“你要多写一点,因为大部分的作家都有工作,没时间写书评!”我哑然失笑。他忘了我也有“工作”;写作只是我的副业,我的正业是教书、带学生、作学术研究……
  报酬也很低,不是吗?
  对。稿费低不说。台湾有各形各色的小说奖、戏剧奖、诗奖,甚至于文艺理论奖,就是没有批评奖!我现在写批评除了一点责任感的驱使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推力要我继续。我很希望有两件事发生:第一是有人设置一个批评奖,用很重的奖金来鼓励批评的兴起。其二是有人给我一笔学术经费(grant),与我定个契约,专门让我写书评。我可以用这个钱来买书,找资料,用助手等等。
  要有这种实际的力量来支持我(或者其他有能力,有心献身批评的人),这件事情才真正做得起来。靠一点个人的“责任感”,太不可靠了。


胡美丽与龙应台

  在公开场合,你为什么从来不承认你和我胡美丽是至交好友,是知心的伴侣?
  我并不完全喜欢你。你有女人的虚荣心:喜欢美丽的衣裙,喜欢男人,喜欢男人的爱慕。你的文章完全以女性的观点为出发点,而且语言泼辣大胆,带点骄横。我写文章的时候,并不自觉是“女性”,而是一个没有性别、只有头脑的纯粹的“人”在分析事情。
  笑话!我才看不惯你那个道德家、大教授的派头。难道写《野火集》的人就不会有优柔寡断的一面?多愁善感的一面?柔情似水的一面?愚蠢幼稚的一面?你不肯承认我,恐怕是我太真了,太了解你的内在,你在隐藏自己吧?!
  
或许。随你怎么说。
              原载一九八五年九月《新书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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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0/2008

a link:馬先生訪問龍老師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龍應台寫香港史的台灣人
(明報)10月12日 星期日 05:05
【明報專訊】龍應台在港大沙灣徑的宿舍對出是一片大海,她說,四年半前,是這一片大海的呼喚,叫她留下。留下來,很容易就對此地的這人那事產生各種各樣的感情瓜葛。○三七一六四 西九天星皇后,有人說,她以一個文化祖母的姿態,發出了直搗人心的連篇話語。她說,她很能夠感應歷史
最近香港大學 藉「孔慶熒及梁巧玲慈善基金」之捐贈,成立「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計劃,破格為龍應台在深嚴的學術體制下,成功開設「龍應台寫作室」。「受薪寫作我還是第一次」,她笑說。龍應台在寫香港史,一個台灣 人。馬家輝給她一錘定音﹕龍應台正在變成香港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
這一夜,他們談到個人自身與中台港的種種。
龍:龍應台馬:馬家輝
一鳳頭鸚鵡很吵,但美
馬﹕你來香港前,我寫文章勸告叫你不要來。我看見外來學者一方面可過預期快樂安逸的生活,拿到不少資源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本身的學術和人文戰鬥力卻削弱了。我也擔心台灣少了一個有戰鬥力的人。
後來你來了,很快看到你戰鬥力的爆發,不僅在香港,也拉回到台灣,而台灣與香港又拉得更近了。你在香港找到新的戰場,我非常高興,於是寫了第二篇文章,說看見了龍應台的示範作用——一個外來的知識分子如何介入香港。然後,這兩年你好像又再向前了一步,那次港大演講你打趣說要做香港人;還有最近「人文港大」計劃中那份視野和遠景,如果我再寫文章,我會說龍應台正在變成香港不可分割的部分。你在○三七一後到港,之後每年參加七一遊行 和六四晚會,六年來,你跟香港的關係亦有調整,是你預期當中?
龍﹕在我跟馬英九 政府工作四年之後,我堅決要離開台灣政治圈,選擇來港一年,很明確是為了補課。被稱為華文世界的知識分子,我對香港完全無知。那一年我在城大上課,一年期滿,陳婉瑩邀請我到港大,到沙灣徑她的家突然看見一片大海,我就想﹕啊,我願意。到今天我家牆上都沒有掛畫,因為總覺得馬上就要走
馬﹕還是一種流離。
龍﹕對。港大的傢具很醜很破爛,我用了三年。後來孩子來了,孩子在哪,哪就是家。所以我跟香港有種好奇怪的緣分,一年一年的留下來。
這次港大柏立基書院的寫作室有兩小陽台,看到維港,陽台下面是一片熱帶的綠色,往下看時我發現兩個念頭﹕第一,很想找鳳頭鸚鵡。牠們很吵而且破壞樹木,我愛上牠們,覺得很美;第二,想到中國近代史中一波一波的南來文人,我問自己,是不是已經進入歷史
我想是所謂物以類聚,什麼光出什麼蛾。我跟香港是比較難解釋。第一我是外來的人,與香港有距離。第二我對歷史非常投入,一來到就跟香港的歷史接上,無時無刻不自覺在歷史的通道上。譬如在上環看見老婆婆在堆很重很高的紙箱,馬上知道她是三十年代,或是一九四九年來,然後她的歷程,我基本上都知道。
馬﹕香港有很多地方讓人突然爆發一種歷史感。每次經過港澳碼頭對面的招商局 ,我都跟女兒說到盛宣懷、李鴻章,以致整個清末情况。阿城每次來香港都說,香港人真像清朝,有很多規矩,但香港本身很容易提供豐富歷史的塑材。龍﹕香港是個活的博物館,但生活在裏頭的人對於她的歷史多層次,不太清楚,或太忙錄,落差很大。
馬﹕那就是有個空間去召喚龍應台,啟動大家的人文歷史感。令到從一個招牌,可以感覺到整個歷史的脈絡,現代化的進程,從清末一直模索,什麼的社會結構制度環境,那個模索,到現在都還未結束。
龍﹕不但未結束,還很悠長。你看九七以後的香港跟大國崛起的關係,在中國追求現代化進程裏,現在這個小島香港跟中國的關係,又是一個新的方式。
二寫作室,不是會生蛋的雞
馬﹕身在何處,自然會與社會產生意義。二○○五年你寫了一篇題為〈期待人文港大〉的文章,後來「人文港大」進入了港大的議程,到今次有「接觸人文學者」的項目,你在人文港大的藍圖中扮演了什麼位置?
龍﹕二○○五年的文章流傳很廣,不久後港大成立「港大人文基金」。有一件事蠻感動,我看過孔家孔慶熒先生的歷史,都是白手興家的人,所以,說香港人很現實,又有那麼多人捐錢給長期教育,那又是香港的另一面。
馬﹕遊行捐錢香港都走在全世界前面,香港人是熱情的,但太現實,只用在刀口之上。從這個角度看,「人文港大」其實呼喚了心中的浪漫理想,龍應台,捐一塊有一百塊的人文效益,投資回報高啊。這個project有什麼items?
龍﹕是無法用一句話論斷香港人。你說的熱情香港人不缺,我也寫過,缺的是表達的習慣,因為不太表達被說成冷漠,在大的歷史結構中也無法突破。香港人缺歷史感,但這跟殖民歷史有關。香港其實不缺文化,廣東話的語言文化很強,但有文化誤區,以為把世上最昂貴的國外文化表演東西放進來就有文化,而不是想如何在本土培養。所以,很複雜。
義務上,我一年開一堂課,還有寫書。第一本寫一九四九,我借這裏呼籲﹕有父親的自傳日記或照片,可送來給我。書預計明年六月寫完。另一部是HKU Story,我會帶十個學生編這本書。香港大學有一百年歷史,可以此作放大鏡看後面的香港史,繼而是中國的近代史。
馬﹕有句刻薄話,說香港大學培訓漢奸,也包括生產AO,跟港英殖民分子合作,怎樣以華制華,這部分會是HKU Story嗎?
龍﹕歷史是攤開的書,港大還有其他故事,如英軍服務團也是港大教授成立,港大本身是個縮影,由滿清弱年成立的大學,歷經省港大罷工後再過來,本身長大的歷史就是中國近代史。
馬﹕還有沙龍 ,這幾年很多大學都有沙龍,會在龍應台的家搞嗎?上一回你開沙龍談兩岸三地的媒體,兩岸三地很多人自費來,開過眼界以後,更令人期待。那麼計劃包括教書出版和搞沙龍,三年後請其他人「基金」有沒有計劃?港大有沒有要弄效果為本的驗收制度?不知你要如何抵抗。
龍﹕香港有各種孤立的能量,不像北京 台北,有個公共知識分子或文人社會圈,我們希望可推出沙龍,仍在討論中,要成功不容易。至於三年之後,「基金」未有計劃。
整個計劃其實可見港大在摸索人文方面的貢獻。我不願意做教授,他們叫我寫履歷表,我說我不要。港大為了可在體制內容納我這條不一樣的魚,人事制度上作出突破,背後有很多鴨子划水的動作。有一個認識很重要﹕不要把學者當做會生蛋的雞。教授身分是一個封建系統,要人文教授接受各種科學的要求被量化,本身就有問題。台灣在這方面已突破一段時間,你可以走創作的路,也承認你是教授。如果要不把學校當成職業培訓所,要有所謂的身教、人格的陶養,就要有一些人可以讓學生跟你接觸,散步和在晚上喝酒討論,從而得到在課堂裏得不到的東西。在柏立基我會有辦公時間,辦公時間內門是打開的,人人都可走進來。
馬﹕港大今次是很有勇氣。學術系統不應該是唯一,回頭看梁啟超寫的所有東西,都有impact,如果錢穆今天來申請當港大教授,第一關就被丟掉了——「你無PhD呀」。
三台港獨立,合起來統一
馬﹕香港這六年走過○三七一,經濟起起落落,爭取民主觸礁,本土行動……你對香港的轉變有什麼最深刻的?
龍﹕一方面是挫折。作為一個台灣人,經過白色恐怖,壓迫,爭取,奮鬥,抵抗國民黨 的時代,會特別看到香港公民的素質之高,如果香港有民主制度,會比台灣走得要好很多。但五年半來在爭取民主的路上原地踏步,最近的選舉我都不太有熱情去關注。可同時也樂觀和開心,看見一種本土意識的茁壯,公民力量在組織上成長。
二○○三年剛來有西九討論,後來在一個論壇我目睹香港文化力量的分散。○三至今,這方面有很大進步,尤其年輕人。所以,有挫折,也看到進步,整體而言覺得惋惜。香港人,包括在政府裏的,很多有理想有衝勁的人,假如可以更勇敢更敢想像,香港可以在華文世界,尤其面向中國,跟台灣,更可發揮作為支點作用的地方。
特別希望新一代年輕人可站在前人的肩頭上,對人文歷史掌握到一個深度,以香港出發的本土思想家介入中國。
馬﹕中間需要時間培養。我發現每五年有一個新的世代,每隔幾年會出現一次「什麼是文化」,「什麼是公共知識分子」的討論,因為這代人在之前還未懂,循環大概是五年。
龍﹕還有,香港人有一種安靜的力量,外人不太理解。每年六四看見很多年輕人,那時他們還未出生哪。很多中年人,醫生、律師,夫妻二人,安靜的去,不說話,不管你台上什麼宣言。老人家很多單獨去,很感動。二十年了,全世界都沒有。
馬﹕你說香港人如果勇敢一點可以作為中台的支點,我想到馬英九上台後,香港特區政府 對台灣開始開放,包括考慮有高層官員去台灣,港台 交流這部分你如何看?
龍﹕香港跟台灣的關係冷淡很不正常,如果考慮兩地平衡的歷史,台港應是姐妹市。一九四九年有兩百萬人經香港到台灣,然後有一百五十萬人來了香港,我是很晚才意識這件事,我問學校裏很多教授,一問之下他們的父母親不就像是台灣的外省人?歷史發展的源流完全是姐妹,本應密切,疏遠是人造的。台港文化一直互為影響,北京的態度改了,政府政策,AO們如果永遠在既定的框框裏動的話,什麼結果都好有限,我不會太興奮。中央不會給出一條線,只給一個眼神,香港人可以多一點想像多一點歷史感多一點對未來的大膽能量,因為香港與台灣可以互補。台灣跟香港應該一起獨立,然後兩邊合起來統一,互補變成一國,因為香港之強正是台灣之弱,台灣之強也是香港之弱,與台灣更深刻的交流只會讓香港的文化體制更好,一個更活潑更有想像力的香港對北京來說是好事。什麼人問?馬家輝
香港城市大學 中國文化中心 助理主任,作家,資深傳媒人,年輕時在台灣受教育,專欄文章見本報及其他報章。
什麼人答?龍應台
台灣著名文化人及公共知識分子,著有《野火集》,在台灣社會民主化歷程中扮演重要角色,曾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
文 整理 黎佩芬
圖 林振東
編輯 梁詠璋

10/17/2008

忍看錯過

Journalism and Media Studies Centre
顯示詳細資料 10月16日 (1 天以前)
煩請已報名出席十月十八日講座--龍應台談文學啟蒙之候補人士(waiting quota),於當日約四時四十分出席,因場內座位已滿,候補人士只能安排於場外觀看屏幕。

多謝合作!
winteraway: 姐姐
我: 嘿,你好么?
你的演講進行得如何啊?
winteraway: 很好
杰出校友是我学生时代的最后一颗糖
哈哈
姐姐 我请教你问题
享受分秒,玩物“得”志真性情
——专访著名钟表收藏家钟泳麟
真性情三个字是否删掉?
於 星期五 的 下午 5:47 時寄出
winteraway: 享受分秒,玩物“得”志真性情
——专访著名钟表收藏家钟泳麟
於 星期五 的 下午 5:48 時寄出
我: 你的直覺很好的
哈哈,最后一粒糖,也像是標題呢
於 星期五 的 下午 5:52 時寄出
winteraway: 姐姐亚 可否帮我看一个稿子
我搞不懂 结尾
是否要提到红酒
想听听你的意见。
好不 这样我可以取经。
於 星期五 的 下午 5:55 時寄出
我: 很想欣賞呢
winteraway: 给杂志写的。
我: 對了,明天下午龍老師在港大的演講,你會去么
winteraway: 张总出差去了。
我: 我報名給了站位,很想來的。
可是,有事走不開。好遺憾。
不然大家又可以見面了
winteraway: 我报名了
不要緊的 给你录音
录音到时候传给你如何
我: 好的!!拍點照片傳來吧。
我來后給龍老師信,她以為我轉行了呢@@@

winteraway: 我邮件发给你了 一个钟表专家的采访 写给北京一个杂志
邱立本的新书发布我看到了 龙老师
我: 不知她去美國斯坦福胡佛中心資料的情況如何。她在寫1949,不知會否透露信息。上午線上也見到子文了。
winteraway: 到时候问问
我: 對了,你知不知道香港那些舞蹈教室,是怎樣聘用國內舞蹈教師的。我指的是拉丁舞教師,很棒的那一種。
於 星期五 的 下午 6:05 時寄出
我: 我去吃飯了:)回來認真拜讀
winteraway: 我最近正好学肚皮舞到时候帮你打听哈
我: 好的:)
winteraway: 姐姐一定要给我指点啊 不然我没有进步
你先用餐

享受美食
我:
伊敏,
拜讀了大作,你的采訪很扎實啊。正如張娟所說,好像看見的當年忘情于新聞采訪的我們。
說點感受,筆記扎實很重要,但是如何不讓讀者滿眼是“花”,而是對其人的性情有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技巧。我覺得,人物訪問小的細節最會打動我。
喜歡你的望穿秋水,和擺脫鐘表束縛兩段。是否,擺脫“時間”束縛更精準?
我覺得,人物訪問,切口小些,而不是滿把都抓比較容易抓住讀者。這個標題 “ 享受分秒,玩物“得”志真性情”,雖然有分秒寓意鐘表,但是后面的部分,就大了些,比較概念感,放在其他行業似乎也可以用。切口再小些是不是更吸引人呢。
我亂出主意如下,你看看這個思路是不是好玩兒點。
“忘卻“時間” 忘情“藏表”
——专访著名钟表收藏家钟泳麟”
另,紅酒一段略去較好,有點跑了,不是鐘先生最醒目處。
關姐姐
我: 伊敏,不好意思,剛被朋友拖出去了。
winteraway: 姐姐 看到了
我: 稿子我欣賞了。是給北京收藏家寫的么。寫得不錯。我寫了點意見傳給你了
winteraway: 获益匪浅
我: 《收藏家》
winteraway: 姐姐的一件非常专业
北京青年周刊
他们突然找我
我写了三篇
我: 啊,不錯的周刊
winteraway: 一个瑞士人 一个英国人 一個香港人 人物不是很健谈
刚才不见你回应 我发稿了 现在去要回来
我: 把你推薦給《收藏家》吧?那很專業的。
winteraway: 多谢多谢
姐姐能否帮我看看另外一个 题目 我的题目总是太大了。
标题
我很头疼
我: 都給我欣賞下下吧。看好文章如吃大餐:))
winteraway: 看晚辈的文章 如给学生改作文阿
姐姐要不吝啬批评意见
我: 還真不是。我們那一代,禁忌太多哦。到能夠找到感覺放開寫了,卻力不從心了。
這是徐泓老師回憶四十歲說的。我的感覺和她一樣。
winteraway: 是么
但是你们功底扎实
中新社给我最大的锻炼 就是让我写稿很快
大概两个小时搞定
我: 新一代,尤其是在香港,寫的人,是有福的。我一直這樣覺得。當時也是這樣建議子文來港的,

於 星期五 的 下午 9:46 時寄出
於 星期五 的 下午 9:46 時寄出
winteraway: 但是 很孤单
没有姐姐这样无私的前辈在身边我强调是在身边
姐姐在天涯海角我都可以讨教
我: 我們也是這樣走過來,知道遇到坎時的困擾。我也是受恩于前輩的,一直在心里記得。
winteraway: 嗯嗯
现在一些在校的师妹做功课 我也给一些自己的体验出来分享
我: 寫久了,就會遇到同道了。和你感覺一樣的人,一定還有。
winteraway: 不过资历浅 阿
我: 很快你就資深喇@@堅持最難
winteraway: 我们内地的教育 容易空而大
姐姐在我入行的时候 非常针对性指出来
一直惦记
我: 這是幾代人共同的困擾,不知為何,這塊土地很難讓人活得真的真實。
winteraway: 前几天看了一本书
徐星写的 剩下的不多了
他说
我: 上次哈金和陳先回憶六七十年代,也是這樣說的,是吧。
winteraway: 这个世界的资源本来就不多 少数人占了大多数。剩下的不多了,要就拿去。拿去的部分也很少 很难活得很真 因为要去争取拿不多的资源
我: 所以,有清晰的價值觀并堅持的人很難得的。
winteraway: 要舍得。
舍弃了一些东西 才有所得 得到内心的平安阿 我总觉得做个真实的人 内心比较平安的。
於 星期五 的 下午 10:00 時寄出
winteraway: 姐姐我吃饭去了 给你发了另外一篇 有时间浏览一下 指出毛病 我很想进步。 欢迎批评意见的。
我: 啊,還沒吃飯啊?趕緊去吧。
winteraway: 我要鲜活地学习 进步 不要那么快资深阿
我先去填饱肚子。
大寫的 謝謝
呵呵
我: 看了長見識了。好像回到中環,又去佳士得。

8/04/2008

閱讀時光

K,
這是一本輕易不敢翻開的書,你帶著她穿行整個城市,放在副駕駛的座椅上,你想,紅燈了,就翻開看幾行;可是,紅燈來了,你只敢用目光撫摸她綠瑩瑩的封面,讓那初春的綠浸入你的心間。你還是不敢翻開她。盡管,每一篇文章,你都曾在世紀版上讀過。

三天了,僅僅只是72個頁碼,書頁上郁郁而生的字們,讓小女子已經痛哭三次。淚簾如雨,不干,不卷,她郁郁地覆蓋著你的心。
唯一的辦法,是放下她,拿起別的書冊,讓會陪你的字們,逗你樂一陣。
然后,你傻,你還是忍不住要翻開她。

第一次翻開她,是你帶著她幾千里回到島上的第一夜,你只是翻看書里的照片。
看到推著自行車帶著仔的硬挺的母親,之后,成了乖乖的,傍著她的小晶的老小孩,記得許多,忘了許多的老小孩,你忍不住了。
你想起了自己叱咤講壇幾十年的母親,那年回上海會幼時的友,卻在深夜的洗手間摔得頸椎骨折。在醫院吊頸幾個月之后,“賴”在女兒給她在滬上借來的“家”不肯回寧。在她從小長於斯卻已失去家園的城市里,用電話線拉著“同窗”們回到從前。
你進門,她總是對著電話講不停。那次,放下電話,她說:他們都說,那時的我,是最可愛的小妹妹。快看,現在我還“可愛”么?小女子摟著仍帶著“頸圈”的她:當然可愛,再沒有更可愛的老太太了。喏,這是從淮海路“絲綢世界”給你買的花襯衣,快好了穿起來“臭美”吧。
今年,她七十三。
我,不孝的女兒,總是不敢撥通她的電話。

第二次翻開她,是周末的午后,在洗車場。
你讀到了《山路》,你看到龍穿過兩個“討厭”的腦袋,看著失去了至愛的蔡琴在舞臺上翩翩蝶動。
那晚,蔡琴說:你們知道的是我的歌,你們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對你們并不重要。
龍寫道:她說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她自己,誰可能知道?一個曾經愛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別,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許諾,哪一首個,是在為自己作永恒的準備?
看到她寫,蔡琴開始唱《恰似你的溫柔》,歌聲低回流蕩,人們開始和聲而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象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地來,
讓它好好地去.
到如今年復一年,
我不能停止懷念.
懷念你,懷念從前.
但願那海風再起,
只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溫柔.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象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地來,
讓它好好地去.
到如今年復一年,
我不能停止懷念.
懷念你,懷念從前.
但願那海風再起,
只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溫柔.
到如今年復一年,
我不能停止懷念.
懷念你,懷念從前.
但願那海風再起,
只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溫柔.

泡沫洗車機噴出的水霧,嘩嘩地敲打著你的馬兒,你隔窗看著他,淚也嘩嘩的來,擋不住。
淡淡地來,好好地去,旋律繞心,一整天。

寫不下去了

7/18/2008

龍口粉絲: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龍應台《目送》上市5天 再版4次
文/ 攝影:大貓

高雄的女兒

「這二十幾年來,我是第一次來高雄開新書會。高雄人你好!回來,真好!」

很少人知道龍應台是高雄的女兒,也因為如此,她笑稱自己沒有包袱,不知江湖險惡,所以評論起時政來可以六親不認,後來寫野火集,也跟南部鄉下小孩的身份也有關係。然而這一次的《目送》不同於以往龍應台的作品,因為這本書的私密性以及它的情感的濃度,讓作者誠實的表示:無法在大庭廣眾之下暢談這本書。

南部才是我的文化根源

對於龍應台來說,今天不算是新書發表會,這本書有種安靜的性質,它有它安靜的方式可以走自己的路。「但是,我畢竟是高雄縣大寮鄉自來水場出生的小孩,後來又住過高雄市苓雅區的大雜院,後來又住過高雄港的三號碼頭,那時候覺得從三號碼頭走到鹽埕國小路好遠好遠,三十年後,才發現這是這麼短的路,眼睛一望就可以望到底了。我差點就成了鹽埕國小的畢業生,但是,我永遠在最關鍵的時候,又搬走了。」南部成長的背景,使得龍應台會講閩南語,甚至到十五歲搬到台南時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原來有種地方叫眷村!「我自己的貼身經驗其實是南部的、土地的、鄉村的、漁村的,這才是我的文化根源,也就是這種文化的根源,貫穿我二十年的寫作」講到這裡,在座的觀眾,也就聽明白了,就是這種樣篤定的原因,讓《目送》全台唯一場與讀者的見面,龍應台選擇獻給故鄉高雄

孤獨的難民,永遠的異鄉人

「如果不是楊澤,他強迫我寫(三少四壯集專欄),就沒有這本書,所以謝謝楊澤!」說起《目送》成書的起源,龍應台在新書會的開頭就感謝。楊澤也是今天新書會的主持人,他用時間的比喻,巧妙地串連起龍應台近期創作或計畫創作的人生之書:「我覺得《目送》寫出好多的過去,寫出這個時代,好多不太能掌握的不確定性跟憂傷,如果《親愛的安德烈》代表來生,那麼將要動筆完成的《一九四九》應該就是代表前世,而《目送》這本書代表的就是今世。我想龍應台不只是高雄的女兒,也是一九四九的女兒,也是屬於整個華文世界的。」

身為一個女兒,對於父親的不捨、對母親的憐惜、對於兄弟的真愛,這樣緊密的情感,龍應台認為這是和『難民』身份有關係。回憶兒時,那種全班若有六十個同學,自己卻總是唯一的外省小孩,那種「1:59」感覺,那種孤軍奮鬥的孤獨感,甚至影響到寫作風格,「自己回頭看《目送》,才驚覺,異鄉人的身世,那種『難民』的家庭的飄流的身世,是那麼徹底的在這本書中呈現。」
*********************************************************

龍應台也好奇讀者,這樣的一本書,大家是如何感同身受?「看著父母那一輩走開,兒女背對著你,中年的人心情和我太相似,我可以想像!」她好奇的是,二十歲、三十歲的讀者是怎麼看《目送》這本書?位置不一樣,感受真的還會和作者一樣強烈嗎?

〈十七歲〉的年輕讀者的和他的〈雨兒〉

巧的是,第一位發言的觀眾,就是一位大學生讀者。「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兩篇,〈雨兒〉和〈十七歲〉。〈雨兒〉會令我想到我和阿嬤的共同生活,從小我都和阿嬤一起睡,昨天晚上,阿嬤還是都睡在我旁邊,所以我對於老人的寂寞,半夜很想跟你講話的心情,有很深刻的瞭解」「另一篇〈十七歲〉,其實我剛好也是這個年紀,看到那篇文章,我發現我對我媽作相同的事,媽媽都會擔心小孩子,我卻覺得自己已經有能力照顧自己了,我就會覺得很煩,老師有寫出我的心情,我們都有讀到。」


龍應台:「如果下一次有這樣的機會,建議可以帶阿嬤來現場,其實我會鼓勵大家,像今天這種場合,你可以帶著他們出來,也許你覺得這樣的場合不適合你的爸媽媽、你的阿公阿嬤,不過其實像今天,龍媽媽就在你們之間坐著,我就是要給她這個時間,就算他們或許不知道我們在幹麻,可是我覺得應該給出這樣的機會。」「第二個,你講那個〈十七歲〉,其實就是要叫我們少管一點,對吧?謝謝你!(笑)」


文言文與父親


主持人楊澤從手邊的一疊回函,選出另一個讀者想問的:父母親是否曾帶給您文學的啟發?

南部炙熱的夏日,老電風扇嘎啦嘎啦的聲音,龍應台陳述的時間又拉回兒時:父親是湖南人,父親過著很清貧的生活,總是穿著一件洗到很薄很薄的汗衫,坐在破了又重新纏起來的籐椅,盯著他十二歲的女兒背頌〈出師表〉、〈陳情表〉、〈滕王閣序〉,這是她最早的文學影響。龍應台也藉著自己的故事鼓勵年青朋友不要排斥進入文言文的世界,因為它給你的養份,是無可限量的。

答案其實是沒有答案

在場也有位朱先生,侃侃而談自己讀書的經驗,稱《目送》為現代版的背影,內容讓人流淚,放下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如何放下或放不下,龍應台以〈山路〉一篇,沈君山先生三度中風陷入昏迷做為回應,放下不容易,老也不容易,死也不容易,那也都是只有一個人才能面對的事情。

從來不打開自己的龍應台,她選擇最美的漢字,挑戰自己,寫出思考中的「生死大問」。活動接近尾聲,讀者最後一個問題是這樣問的:那麼,有答案了嗎?龍應台搖搖頭:「一但開始了生死的思考,發現人存在的本質是孤獨的,發現所謂的答案其實是沒有答案。」二十五年來,從入世的《野火集》,到出世的《目送》,她笑著謙稱,自己還是在上人生這一堂課。

文/蘇惠昭(文字工作者)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摘自《目送》

人,有時候會不想說話,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能說、不好說,所以不想說,這是龍應台出版《目送》(時報文化)的心情,她希望低頭,安靜的走開,什麼話都不要說。

寫父親的死亡、母親的衰老和失智,寫對父母的憐惜和體恤,寫兄弟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寫一個人的走路、賞樹、觀鳥、拍照、生活,這也不是一本和任何人都能談的書。

這樣的時候,她不是起手一篇文章就能在華人圈燒起一把火的公共知識份子,她是溫順的女兒,深情的母親,也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英美文學博士,亦夜夜默讀中國古文,這也意味著,《目送》中每一篇文章所印烙的感情,都必須等待奔騰的情緒止息,要經過時間的漂洗、沉澱,「否則我會覺得感情被褻瀆了」。

這讓她想起《西蒙波娃回憶錄》中的一段,波娃和沙特在倫敦,面對泰晤士河的美景,波娃讚嘆連連,沙特卻冷漠以對,他告訴波娃,徒然沉浸在當下美景的人,「不能成為好的文學家。」

「所以我是沙特,不是波娃。」龍應台說。


是的,《目送》,這和出版《親愛的安德烈》(天下雜誌)時不同,那時候龍應台是有話要說的,三年的家書往返,母子兩代明知艱難也要相互走近的努力,「畢竟這有社會教育的功能」,然而《目送》的74篇散文,多數書寫時間流轉中最深痛的感情領悟,合適緩緩慢慢細讀,安安靜靜琢磨,不知不覺,漂流到遙遠的荒涼異境。

真的會讓人心痛到無言,龍應台知道,因為她把書給了一位台北江湖有名有姓的老友,兩人差不多歲數,「很難過,難過到流淚」老友讀過後回應,「但是我又覺得慶幸」。

慶幸什麼?老友說,慶幸自己很忙,沒有時間去體會。

她又把書給了另一位四十歲代的朋友,這位朋友至今「不敢打開來看」。

用忙碌,陀螺一般轉個不停的忙碌建立防線,把時間必然要帶來的,父母的老病、死亡,兒女的成長與疏離,以及人生終究是一場徹底的孤獨,是不斷的告別,把這些阻擋在心外,或者乾脆假裝它們不存在,兩位朋友的「時間對抗策略」,龍應台領受了。

但難道她就不夠忙碌嗎?不夠忙碌到無情、忘情嗎?龍應台很清楚答案在於:「緣於一種文學性格」。

於一種文學性格──如果文學意味著對幽微人性的理解與包容、對人生處境的明白了然,以及定格下最細緻的一瞬美感,龍應台這一路走來,她所扮演的每一個角色,包括進入官場把自己弄得不成人形,似是皆由著這樣的文學性格所帶領的「創作」,她用深情縱入人世,教養小孩,觀察社會、政治、文化與文明,至於寫作,「則有時用腦,有時用心」。

寫公開信給胡錦濤,她是「用腦」,連續25小時不吃不喝不睡,「全世界都不存在,只剩下一個腦」。

逼使龍應台跳出來扮演公共知識分子的其實是憤怒,一種文學家的憤怒。國民黨讓她憤怒、陳水扁讓她憤怒、胡錦濤讓她憤怒,憤怒到最高點,她就變身成了文字戰鬥力激爆的超級賽亞人,超級龍應台。

《親愛的安德烈》則是一本意外之書,龍應台以為安德烈絕不可能答應寫信,他卻說寫就寫啊,而且寫出來的內容、思維的鋪陳,閃閃發光。

寫《目送》這一系列散文,龍應台則是「用心」,她總是等待情感的迷霧散去,飄亂的心緒落底,一個「難民的女兒」的身分遂逐漸清晰起來。「難民的女兒」,這解釋了龍應台之所以成為龍應台。她的父母被戰亂連根拔起,孤單的落在「本省人」聚落,這一家人沒有親族網絡,十三歲以前龍應台甚至不知有「眷村」這種地方可讓「外省人」相互取暖。而要打破這樣的處境,全力鞭策子女教育便成為龍家父母唯一的使命,這讓龍應台不必會做家事,也沒有機會更早學習到人生基本功課。有一度她拒斥母親的強悍,但隨著時間流轉,感情的沉澱,她終於諒解了母親何以必須如此強悍,不強悍便無以生存,「也所以拒斥轉化成了憐惜和體恤」。
面對時間,真的不好說,龍應台於是翻開《目送》,以手指第25頁照片:「這很像我現在的心情」。

那照片是她拍的,鏡頭透過鏽蝕的鐵網延伸出去,一條溪流向遠方的綠山,大大小小的石頭佈滿河床,盡頭是灰白的天光。

照片底下有一行字:「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做。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轉載自金石堂網路書店【出版情報】

7/14/2008

龍口粉絲:《目送》台灣開了書會

中國時報
C4 | 南部萬象 | By 張舒婷
龍應台新書發表 《目送》真情告白
「千萬不要在捷運上讀《目送》,也不要當眾誦讀,眼淚會掉下來!」龍應台十六日在高雄市舉行新書《目送》舉行全台唯一一場發表會,吸引大批書迷前來,並爭相索取簽名。她表示這本書是她將私密的生命經驗回應給讀者的作品。
昨天下午2時,由時報出版社主辦、中時副總編輯楊澤主持的《目送》新書會在夢時代金石堂書局登場,1點多時現場已座無虛席,還有不少龍應台書迷站立著或坐在地板上。龍應台開場便強調,她出生於高雄,也真的很高興重返故鄉,和鄉親們分享她視為私密生命經驗著作的《目送》。
重返故鄉 分享私密生命經驗
介紹新書時,龍應台指出裡面收藏了這一年來她在中時副刊「三少四壯集」的74篇散文,觸及生死議題,蘊含著親情、手足之愛,也談失敗和脆弱、失落和放手,並展現她步入中年後從父母、親友、孩子們身上所獲取的人生啟示,以及她面對生命的深沉思考。
現場開放發言後,聽眾們反應熱烈,不分老少皆大方地分享讀過本書後的感想,有民眾讚許書中對親人的情感深厚,堪稱現代版《背影》,還有一位楊先生談到文字中許多細節和他與子女的互動情況如出一轍,講到激動時當場潸然淚下,台下有讀者心有戚戚焉,頻頻拭淚。
聽眾感同身受 激動處頻拭淚
龍應台演說結束後,現場書迷大排長龍等候簽名,當中好幾位聽眾表示自己是特地搭高鐵從台北趕來的,只為了一睹龍應台風采,還有讀者將歷年來收集的龍應台作品通通帶過來給她簽名,讓她感動不已,許多粉絲要求拍照留念,她也耐心地一一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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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
E7 | 人間副刊 | By 龍應台 2008-07-10

標示關鍵字
你來看此花時
作家龍應台近日出版新書「目送」,時報文化發行。書中集結七十四篇散文(收錄去年五月至今年五月間在本刊發表的五十餘篇「三少四壯集」專欄文章),寫父親的逝、母親的老、兒子的離、朋友的牽掛、兄弟的攜手共行,寫失敗和脆弱、失落和放手,寫纏綿不捨和絕然的虛無。她寫盡了幽微,如燭光冷照山壁。這是一本生死筆記,深邃,憂傷,美麗。除文章之外,書中亦收錄了她用相機在台港中各地所捕捉的人生風景。本文即為作者新書付梓的感想,特交本刊發表。──編者
1
整理臥房抽屜的時候,突然發現最裡頭的角落裡有個東西,摸出來一看,是個紅色的盒子。
這一只抽屜,塞滿了細軟的內衣、手絹、絲襪,在看不見的地方卻躲著一個盒子,顯然是有心的密藏,當然是自己放的,但是,藏著什麼呢?
打開盒蓋,裡頭裹著一方黑色緞巾,緞巾密密包著的,是兩條黃金項鍊,放在手心裡沉沉的;一個黃金戒指、一對黃金耳環,一只黃金打出的雕花胸針。黃澄澄的亮彩,落在黑色緞面上,像秋天的一撮桂花。
我記得了。
她是個一輩子愛美、愛首飾的女人。那一天晚上,父親在醫院裡,她把我叫到臥房裡,拿出這一個盒子,把首飾一件一件小心地放進去,說,「給你。」
我笑著推開她的手:「媽,你知道我不帶首飾的。你留著用。」
她停下來,看著我,一時安靜下來。
我倒是看了看她和父親的大床,空著──父親不知還回不回得來。床頭牆上掛著從老家給他們帶來的湘繡。四幅並排,春蘭、夏荷、秋菊、冬梅,淡淡的緋紅黛青壓在月白色的絲綢上,俯視著一張鋪著涼席的雙人床。天花板垂下來的電扇微微吹著,發出清風的聲音。這房間,仍舊一派歲月綿長、人間靜好的氣氛。
她幽幽地說話了:「女兒,與其到時候不知道東西會流落到哪裡,不如現在清清醒醒地交給你吧。」
她把盒子放在我手心,然後用兩隻手,一上一下含著我的手,眼睛卻望向灰淡的窗外,不再說話。
把盒子重新蓋上,放回抽屜裡層,我匆匆走到客廳,拿起電話,撥她的號碼;接通了,鈴聲響起,我持著聽筒走到面海的陽台, 夕陽正在下沈,海水如萬片碎金動盪閃爍。直直看出去,越過海洋越過山嶼越過雲層,一重一重飛越的話,應該是澳門、是越南,是緬甸,再超越就是印度,就是非洲了。台灣在日出的那頭,其實是我站在陽台怎麼都看不見的另一邊。我握緊聽筒,對著金色的渺茫,彷彿隔海呼喊:「是我,小晶,你的女兒──你記得嗎?」
2
我喜歡走路。讀書寫作累了,就出門走路。有時候,約個可愛的人,兩個人一起走,但是兩個人一起走時,一半的心在那人身上,只有一半的心,在看風景。
要真正地注視,必須一個人走路。一個人走路,才是你和風景之間的單獨私會。
我看見早晨淺淺的陽光裡,一個老婆婆弓著腰走下石階,上百層的寬闊石階氣派萬千,像山一樣高,她的身影柔弱如稻草。
我看見一隻花貓斜躺在一截頹唐廢棄的斷牆下,牽牛花開出一片濃青豔紫繽紛,花貓無所謂地伸了伸懶腰。
夜色朦朧裡,我看見路燈,把人行道上變電箱的影子胡亂射在一面工地白牆上,跟路樹婆娑的枝影虛實交錯掩映,看起來就像羅蜜歐對著茱麗葉低唱情歌的那個陽台。
我看見詩人周夢蝶的臉,在我揮手送他的時候,剛好嵌在一扇開動的公車的小窗格裡,好像一整輛車,無比隆重地,在為他作相框。
我看見停在鳳凰樹枝上的藍鵲,牠身體的重量壓低了綴滿鳳凰花的枝枒。我看見一隻鞋般大小的漁船,不聲不響出現在我左邊的窗戶。
我是個攝影的幼稚園大班生,不懂得理論也沒學過操作,但是跟風景約會的時間長了,行雲流水間,萬物映在眼底,突然悟到:真正能看懂這世界的,難道竟是那機器,不是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這世間的風景於我的心如此「明白」,何嘗在我「心外」?相機,原來不那麼重要,它不過是我心的註解,眼的旁白。於是把相機放進走路的背包裡,隨時取出,作「看此花時」的心筆記。
每一個被我「看見」的瞬間剎那,都被我採下,而採下的每一個當時,我都感受到一種「美」的逼迫,因為每一個當時,都稍縱即逝;稍縱,即逝。
3
在台灣、香港、新馬和美國,流傳最廣的,是「目送」。很多人說,郵箱裡起碼收到十次以上不同的朋友轉來篇文章。在中國大陸,點擊率和流傳率最高的,卻是另一篇,叫做「(不)相信」。
是不是因為,對於台灣和海外的人,「相信」或「不相信」已經不是切膚的問題,反倒個人生命中最私密、最深埋、最不可言喻的「傷逝」和「捨」,才是刻骨銘心的痛?是不是因為,在中國大陸的集體心靈旅程裡,一路走來,人們現在面對的最大關卡,是「相信」與「不相信」之間的困惑、猶豫,和艱難的重新尋找?
很難說。每個人,來到「花」前,都看見不一樣的東西,都得到不一樣的「明白」。
對於行路的我而言,曾經相信,曾經不相信,今日此刻也仍舊在尋找相信。但是面對時間,你會發現,相信或不相信都不算什麼了。因此,整本書,也就是對時間的無言,對生命的目送。
4
真的,不好說。
(七月十二日下午二時起,龍應台將在高雄市前鎮區中華五路789號B2金石堂書店成功店,舉辦全台唯一的一場「目送」新書會,歡迎讀者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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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
A14 | 文化新聞 | By 李維菁 2008-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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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的《目送》領悟時間的流轉
龍應台以散文〈目送〉寫她的心情。兒子十六歲到美國當交換學生,在機場,她看著兒子通過護照檢查、進入海關,背影倏地消失,沒有回頭。多年後,她父親在醫院的最後時光,她看著輪椅上被護士推回房的父親背影。後來她理解到,所謂的父女母子,不過意味著,今生今世不斷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龍應台的《目送》散文集,寫的都是她近年來對於生活的細膩體會。五十六歲的她彷彿意識到時間的流轉,開始寫生活。寫自己在各城市的來去、父母子女的回憶、細微角落點滴,及她對生老病死的領悟。
龍應台說:「這是我詮釋時間的一本書,也紀錄我身為難民女兒的特殊人生際遇。」
「我所說的難民,指的是從原有的社會網絡與記憶中,像遭逢龍捲風一般倏地被拔出,丟在異地。」
她的父母從大陸來到台灣,在高雄大寮鄉落腳。小時候,她總是疏離地望著那些有家族的其他人。
龍應台說,也因「難民的女兒」的背景,她對很多「人生基礎課程」的學習,有著嚴重的時間上的延遲。
「如果我在原來的家族,可能十歲就遇到祖父過世、十三歲祖母過世,還會有叔公之類親戚的人際變化。」她說:「可是我到了五十歲,才上別人十幾歲就上過的人生課程,我的父親過世,第一次上課就是這重大人生事件。」
父親過世、母親失憶,死去與老化的演繹,加上兒子成長迫使作母親的她要獨立,「五十歲了,我的人生課程才從頭上起。」這遲來的「人生基礎課程」還發生許多趣事。原來在他人眼中「橫眉冷向千夫指」,疾呼國族大事的龍應台,卻是個生活白癡。她不會煮飯,不知道蛋多少錢,分不清楚蜈蚣與馬陸有什麼不同。直到兒子到香港與她居住,她才驚覺自己這方面的低能。她記下自己的嘗試與挫折,也寫下對父親的回憶以及與母親的相處。
龍應台 細細地寫著生活點滴,從細微之事卻更明白生死大課的本質。「淺的來說,有人可以從愛情找到支撐生命的力量,但我認為比例偏低。有人則是在親情及友情中找到支撐,有人則是在宗教信仰中找到歸屬。」
「真的是這樣。」她說:「人在天地之間終究是無所憑依的孤獨。你真能面對生老病死,就真的明白,在這世間,沒有什麼可以附著依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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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
A14 | 文化新聞 | By 李維菁 2008-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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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評論與文學 兩者都是我
龍應台廿三年前發表《野火集》,之後的評論《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等書,在解嚴後的台灣產生相當影響力,她更接連發表給兩岸領導人包括胡錦濤、李鵬、李登輝、陳水扁的公開信。作為公共知識分子,龍應台評論家的角色、位置清晰鮮明。
另一方面,從《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烈》到最新的《目送》,屬於文學的龍應台也逐漸被了解。許多文壇人士解讀,這兩年來,某種程度上,是評論的龍應台往文學的龍應台歸隊,也是她展現人生不同階段的創作面貌。
龍應台卻不認同:「寫《野火集》的時候我正懷孕,我一方面寫野火,同時也正在寫《孩子你慢慢來》。我寫胡錦濤、陳水扁的公開信的時候,同時也寫著《親愛的安德烈》。」她說:「左手寫評論、右手餵奶,兩者都是我。評論與文學不能做為我階段的劃分。」
龍應台在香港中文大學開課,近來常駐的三個點就是她香港濱海的住所、 台北陽明山的家以及金華街的辦公室。除了寫作教書以及成立基金會推動文化事務,她這一年多來更嘗試攝影,《目送》裡頭所有的照片都是龍應台的作品。
龍應台的散文展現出她文字的簡潔魅力。她坦言,不管是評論或散文,多數的讀者與評論往往只在意主題及情感共鳴,卻忽略她在文字上的自我要求。
龍應台說,她是英文博士出身,過去在德國居住十幾年,都以英文寫作由國際媒體發表,她希望他們看到的是好文章,是通過國際尺度的文章,而不是來自遠方的中國人寫的文章。
另一方面,對她的文字寫作影響最深的,是中國的古文,「簡鍊且文字密度極高」,她認為那是漢文寫作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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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
A8 | 生活╱文化 | 書寫生死 | By 陳宛茜╱專訪
龍應台 深情目送人生 父逝母失憶 讓她暫拋犀利之筆看有情生命 要回台定居? 她興奮描繪陽明山的家… 新書「目送」的作者欄這樣介紹龍應台:「寫作教書兼成立基金會推動全球意識之餘,最流連愛做之事,就是懷著相機走山走水走大街小巷,上一個人的攝影課。」沒錯,這是「目送」裡的龍應台,暫時拋下犀利之筆,輕裝便鞋,以有情之眼看遍人間風光。
走在人生路上,龍應台曾以「孩子你慢慢來」一書探討「生」,這次則碰觸更高難度的「老病死」。 接連遇上父親病逝與母親衰老失憶,她形容自己「像被老師掐住脖子抓進教室」,被迫上了一堂「生命之課」。
書中七十四篇雜文,近四分之一都在談這堂「生命之課」。其中網路點閱率最高的文章便是「目送」:「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龍應台認為,華人社會不習慣跟朋友談論老病死。「經歷過至親離去的人,就像建立一個秘密會社。」她希望,「目送」可以為讀者「打開一道門」。
移居香港這五年,龍應台說自己「擁有三個地址」:香港沙灣徑二十五號濱於海、台北仰德大道白雲山莊藏於山,金華街月涵堂隱於市。「我永遠走在路上,凝視著時間。」書中照片都是她用傻瓜相機所拍,也是她對人生的凝視。
住在「轉運站」香港,龍應台反而得到關照華人城市的視野。她認為台北是華人世界中「文化濃度」最高的城市。書中一篇「江湖台北」,描寫她與朋友在永康街茶館煮茶論江湖,「這種茶館只有台北才有。」
「沉靜是台灣文化的力量。」龍應台認為,香港人工時長、住家狹窄,然而文化的產生跟時間、空間上的「悠閒」密切相連。上海、北京有時間、空間上的悠閒,卻缺少了自由的空間。只有台北三者俱足,再經過時間的累積,孕育出公共知識分子,以及像紫藤廬這樣的人文空間,而醞釀出「沉靜」的台灣文化。
這次返台遇上開放陸客觀光,看到媒體上「浮躁」的美食旅遊報導,龍應台不禁憂心台灣人「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那裡」。她說,決策者必須有國際觀,才知道「自己的位置,別人的位置」,也才知道什麼是「自己賣得出去的」。
回看五十六年的人生,龍應台小時候「三年搬一次家」,長大後「九年紐約、十三年歐洲、四年台北、五年香港」,像是不斷起錨的船。
二○○三年離開台北市政府時,龍應台一時衝動、在陽明山上買了人生第一棟「自己的房子」。眼看就要把根扎下,龍應台突然又轉身赴港教書。她笑著承認:「面對留或走的抉擇時,我永遠選擇離開。」
已習慣「搬家」的她,最近找來新加坡知名建築師陳家毅,整修陽明山上的家。打算回台定居嗎?她不置可否,卻興奮地描繪起這個夢想之家:「所有隔間用的牆和門都打掉,用一排排書架取代…」
龍應台的下一站,也許便是台北。

7/03/2008

龍口粉絲:《目送》




以龍應台之眼目送時間
文章日期:2008年7月3日

【明報專訊】《目送》,是時間之書,光陰的長流裏,龍應台送走了父親的生命、母親的青春、送走了兒子稚齡時期的親暱與依賴──此書之後,龍教授透露,再出一部大時代的專著,「便辭寫作的職」,潛心探索生命的意義。
而以她的攝影之眼,擷取生活的吉光片羽、述說生命的感悟,《目送》也許便是她未來叩問人生的計劃之草稿。書是生死時空的私密體會,雖將不作發布會、不公開朗誦、不與文友讀者來談論,可只要是源於龍應台的,她還是願意與讀者分享,因這裏邊有關於人生的宇宙性思索。

編按:龍應台新書《目送》,細探時間,細味人生,工筆素描,光影流金,定格了每寸每分的歲月與省思。

新書將於本月十日出版並可於書店買得,在新著問世以前,龍教授接受世紀版專訪,暢談書頁背後的創作心情。

在香港大學,龍正研究關於1949年以來香港跟台灣文學與社會大時代的共震。以後大概一年裏,研究成書後,她的心願就是遁走離開就公共事務慷慨發言指點江山的前台角色,回到沙灣徑宿舍那陽台。

訪問當中,白衣白裙的龍應台,蜷縮了腿坐在沙發上,這時,她是素顏恬淡的沉思者,而不是足以野火燎原的批判家。

由燎原批判轉向冷靜感情書寫

這是因為,56歲的她,經歷了父親的去世、怔怔看心目中能幹活潑的母親衰退至親人也認不得,龍應台赫然發現,時間摧折的威力,促使她面對和思索生命流逝的現象,那即跟權威對抗、跟惡俗周旋的社會性事務,有本質上的矛盾了。

近一年,龍應台對香港社會猛炮十足的評論已經熄火,這不單是因為她的關注漸從公向私領域的轉移,也是因為,前書《香港筆記》裏她評議過的許多香港政策流弊,都是核心的問題,一直不得解決,也可算是舊調重彈而已。

而書寫本身,於己,是自我探索;於讀者,亦有啟發——假如將作為喜悅筆記的《孩子,你慢慢來》、作為母親與成長中的青少年相處學習筆記《親愛的安德烈》,與作為人生筆記的《目送》對讀,那即便是滿懷溫情的私己體會,亦叫讀者讀出自身的處境。

《目送》書中大部分文章,來自〈世紀版〉過去一年每周刊登的「你來看此花時」專欄。如今回看,五十多期的一千四百字專欄,龍教授笑說那是黑色星期五,有時捕捉靈感、醞釀情緒,是一整星期的折磨。與下筆就預期萬箭穿心的壯懷激烈時評相比,這訴予感性的省思文章,其難在於情感釋放多少的拿捏:像至親之死,澎湃的感情過多放到紙上,則為濫情;太少了,又無法表達感情。

而藝術斟酌的過程後,讀者看到的是清醒的情感的流露。龍應台以沙特與西蒙波娃的對話,來演繹她筆鋒是如何來調適的:泰晤士河旁,這對戀人依傍觀看壯美的河岸景色。波娃在激動不已之際,發現沙特冷靜不為所動,與他辯論起強烈撼人的美之下,理性是否還可自持?沙特冷冷的不屑,曰:倘若事物的觸動只停留在情緒的層次,那作品永遠不至於藝術的境界。
由是,那常人恐怕無法處理的父親的去世,在她筆下,是細緻的時間流過的紀錄:在送別的一刻,遺體覆蓋黃緞巾,在佛門師傅們誦經聲中,血水慢慢滲出,印出深色斑紋——因為時間的洗,多少人情世事經歷變化?譬如,十七歲的孩子告訴母親關於愛情現實和浪漫的想像,叫龍應台體會他的成長;譬如,薄扶林村從香港開埠原住民的傳說至鐵皮屋裏健忘老太太的現實,成為歷史構成的過程;譬如,六十年代的女明星帶作家去跳舞,她那經歷歲月的容顏體態,在作家藝術轉化後,是讓人辨認不出原型的寫實形象。那種字斟句酌的謹慎,甚至在專欄文章輯成書後,再由作家來通盤的修訂,即使簡單如詞語「月光瀉地」,也不許它出現兩次。

這些溫情文字的冷靜描述,還第一次,配上了龍應台親自拍攝的照片。

香港是「開麥拉臉龐」

她原來去旅行,一不買紀念品助長無用的消費、二不拍照作無意義又欠整理的掠影。「但當我來到香港,卻發現此城處處都是Photogenic(合於進入鏡頭)的場景。」碰巧蒙民偉送她一部數碼傻瓜照相機,她便每周至少三小時,帶照相機,到老街、到郊外拍照,甚至已養成相機隨身的習慣。一個照相器材品牌後來得知她的創作,還專程送上性能良好的單鏡反光相機,「可是我以為它不夠傻瓜,都不懂得用,還是用上小小的相機就好。」龍應台輕鬆如同小女孩的笑起來,半自嘲地說自己太不上進了。

她還搬出設計師劉小康的鼓勵:劉說,龍應台的圖文相配,主要的是要從看龍應台的眼睛,看出世界的種種,「透過相機去看這城市,拍攝者就和城市之間建立起特別的關係」——從前對於攝影無特殊愛好,只在台北市政府工作時曾經試圖把一所老房子改作攝影博物館,想不到,在香港卻自己也當成拍攝者了,甚至冒被深水街頭老婆婆的破口大罵,她也不以為忤,還覺得罵聲鏗鏘有力。「如今我遇上一位初相識的朋友,倘若覺得挺喜歡他/她,也會要求來一張合照——誰知道以後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呢?」時光流去將帶走什麼東西,龍應台總是惴惴於心的。

軟文字也可作三地面貌的鏡子

攝影把瞬息凝住,文字則在相片背後發揮無疆的想像:《目送》的圖文之間,關係是有機而非看圖說故事,所以,具象的圖片裏,配文或在言說生命中虛無信念的執著與放棄,或者那種易於消逝或轉變的抓不牢的感情。譬如,在中國內地流傳得最廣的一篇文章《(不)相信》,寫的是作家從年輕而中年,對愛國、理想、正義由沉迷而醒悟的過程;至於在台灣迴響最大的,則是寫跟父親和兒子愈走愈遠的一次又一次無奈分別的《目送》。讀者閱讀熱情的回饋,其實或可以看出大陸和台灣社會文化的歷史演變和差異:內地近五十到二十年間,從文化革命到經濟改革,民間以到政府經過集體信仰的翻天覆地的大變異,《(不)相信》中有看破和堅持的思想,正好對應內地民眾的集體情緒;而台灣早年已經過沸騰的政治熱情的洗禮,群眾正好要抽身而出,回歸尋求在家庭核心價值的親人間的相濡以沫。

而在文化總是撩撥不起火花的香港呢?龍應台寫過不少猛烈批判香港文化的文章,卻沒有感受到許多的不受歡迎之感,她視此為香港人的開闊,而且,「走在街上,我不太可能讓人認出來,所以有很大的快樂和輕鬆。所以我堅決不上電視,否則就會失去自由的空間了。」

Xtra.Info

龍應台教授接受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邀請,將於8月1日抵達三藩市,停留3周。此行主要目的在為她的下一本著作,《我們的一九四九》,蒐集資料。她將細看胡佛研究所7月公開之蔣介石1949年日記,同時希望探訪住在灣區與「1949大歷史」有關的耆老,也歡迎讀者提供個人家族的1949資料,譬如日記、書信、照片或影像。信件可傳:viviwaysung@gmail.com

[文/鄭依依 攝/秦偉]

5/16/2008

龍口粉絲。兩本存折。

兩本存摺文章日期:2008年5月16日

【明報專訊】編按:龍應台每周的圖文欄「你來看此花時」,剛好一周年,亦以一周年作結。
是的,我也有兩個秘密帳戶,兩本秘密存摺。兩個帳戶,都無法得知最終的累積或剩餘總數,兩本存摺,記載的數字每天都在變動,像高高懸在機場大廳的電動飛機時刻表,數字不停翻滾。
我知道兩件事:一個存摺裏,數字一直在增加,另一個存摺裏,數字一直在減少。數字一直在增加的存摺,是我自己的;數字一直在減少的那一本,是別人給我的。
於是有一天,我帶那本不斷增加的存摺去見一個頭戴黑色斗蓬看起來像魔術師的理財專家,請教他,怎樣可以使我的這本存摺更有價值。
「價值?」桌子對面的他露出神秘的微笑,上身不動,忽然整個人平行飄滑到桌子的左邊,我用眼睛緊緊跟隨,頭也扭過去,他卻又倏乎飄回我正對面,眼神狡獪地說,「小姐,我只能告訴你如何使這裏頭的『數字』增加,卻無法告訴你如何使這數字的『價值』增加。」
數字,不等同價值。也就是說,同樣是一千萬元,我可以拿去丟進碎紙機裏絞爛,可以拿去紙紮八艘金碧輝煌的王船,然後放一把火在海面上燒給神明,也可以拿去柬埔寨設立一所愛滋孤兒院。
這不難,我聽懂了。我彎腰伸手到我的環保袋裏,想把另一本存摺拿出來,卻感覺這人已經不在了;一抬頭,果然,對面的黑色皮椅正在自己轉圈,空的。皮椅看起來也沒有人的體溫。一支接觸不良的日光燈,不知在哪裏,滋滋作響。
我嘆了一口氣,緩緩走出銀行。銀行外,人頭攢動,步履匆忙。疾步行走的人在技術穿梭人堆時,總是撞我肩膀,連「對不起」都懶得出口,人已經走遠。一陣輕輕的風拂來,我彷彿在鬧市裏聽見樹葉簌簌的聲音,抬頭一看,是一株巨大的玉蘭,開遍了潤白色的花朵,滿樹搖曳。我這才聞到它微甜的香氣。
就在那株香花樹下,我緊靠樹幹,讓人流從我前面推擠湧過。從袋裏拿出我另一本存摺,一本沒人可詢問的存摺。
存摺封面是是一個電子日曆。二○○八年五月有三十一個小方格,每一個方格裏,密密麻麻都分配小字:
05-01 0900 高鐵到屏東探母
05-12 1800 錢永祥晚餐
05-25 1500 馬家輝談文章
05-26 1900 安德烈晚餐
05-28 1000 主持高行健研討會
05-30 2000 看戲
06-01 1600 會出版社……
輕按一下,就是六月的三十個小方格,也有密密麻麻的字;再按一下,七月的三十一個方格,密密麻麻的字;八月的三十一個方格裏,全是英文,那是南非開普頓,是美國舊金山,是德國漢堡……
不必打開,我就知道,存摺裏頭,誰裝了一個看不見的沙漏。
因為無法打開,看不見沙漏裏的沙究竟還有多少,也聽不見那漏沙的速度有多快,但是可以百分之百確定的是,那沙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
有一片花瓣,穿過層層樹葉飄落在我的存摺封面,剛好落在了五月十六日那一格。玉蘭的花瓣像一尾漢白玉細細雕出的一葉小舟,也像觀音伸出的微凹的手掌心,俏生生地停格在五月十六日。我突然就明白了:原來,這兩本存摺之間,是有斬釘截鐵的反比關係的。你在那一本存摺所賺取的每一分「金錢」的累積,都是用這一本存摺裏的每一寸「時間」去換來的。而且,更驚人的,「金錢」和「時間」的兩種「幣值」是不流通、不兌換、不對等的貨幣──一旦用出,你不能用那本存摺裏的「金錢」回頭來換取已經支付出去的「時間」。什麼代價、什麼數字,都無法兌換。
是的,是因為這樣,因此我對兩本存摺的取用態度是多麼的不同啊。我在「金錢」上愈來愈慷慨,在「時間」上愈來愈吝嗇。「金錢」可以給過路的陌生人,「時間」卻只給溫暖心愛的人。五月十六日,從今日空出。我將花瓣拿在手指間,正要低眉輕嗅,眼角餘光卻似乎瞥見黑斗蓬的一角翩翩然閃過。
[文/龍應台]

5/03/2008

龍口粉絲:菊花

菊花
文章日期:2008年5月3日
【明報專訊】總編輯中風了,入住加護病房,昏迷指數四,不能言語。一個星期以後,當醫生說可以開放探病時,菊花就匆匆趕過去,還抱電腦,裏頭全是下一期有問題的稿子,這年頭,年輕記者的筆愈來愈差。僅只是把「日以繼夜」改為「夜以繼日」都招來詫異的眼光。年輕人覺得:這有什麼關係,反正大家都這麼說。總編輯在處理這些基本作文時,總是用一種既生氣又無奈的眼光看記者的背影。如果記者是個漂亮的小女生,他就會先揚頭甩一甩他額前垂下來的頭髮,用他自覺非常磁性迷離的低音,說,「嗯?學到了嗎?」他講的「嗯」,全是鼻音。因為他帥,漂亮的女記者也多半會回報以正確劑量的嬌怯。

菊花幾乎是披頭散髮地出現在病房口,差點撞上從裏面走出來的一個女人,女人冷漠地瞄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走遠。望她的背影,菊花突然想起來,這不就是總編輯分居多時的太太嗎?

用布簾隔開,兩個人分一個病房。菊花先看見那別人——一個農民長相的老頭,瘦得彷彿六十年代越共的相片,整個臉頰癟陷出兩個坑,一對骷髏似的眼睛大大地睜,好像大白天撞見了什麼讓他吃驚的事情。

總編輯的樣子倒沒把菊花嚇到。一切如她所想像:他兩眼緊閉,但眼球在眼皮底下不安分地滾動;頭上身上七七八八的橡皮管子纏來纏去。他的頭偏向一邊,載重負荷辛苦地呼吸,發出呼嚕呼嚕如廚房水管堵塞的聲音。他的手臂伸在被褥外面,手指像火災燒焦的人似的彎曲僵硬。聘來的看護工,一個矮小粗壯的男人,正在揉搓他的腿,一面趴趴拍打,打得很響,一面和訪客有一句沒一句寒暄:「都是死肉啦。像麵團啦。他很重,大小便都很麻煩啦。翻過來翻過來,要拉你的左腿啦。」

菊花駭然——這看護粗暴的動作和語言,顯然已經把病人當作無知無覺的死人在處理,當訪客的面。早到的執行主編坐在靠牆沙發上,用眼神要菊花也坐下,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但是看護拍打肉體的聲音——菊花聯想起蒼蠅拍子,打在這極小的病房裏顯得特別大聲又刺耳,菊花幾乎想起身去看看那隔壁的老頭是不是露出嚇人的表情。看護又不停地說話,「昨晚都沒睡,這種病人我看多了啦,半年都不會醒啦我保證——錢都是白花的啦……」

菊花總算斷斷續續聽懂了執行主編所描述的目前狀。她問,「那怎麼辦呢?開不開刀也不能等那麼久啊?」看護突然插進來,「對啊,我看過一個作了氣切的,第二天就掛了。」

臨走時,菊花和執行主編你一言我一句地對看護解釋這位總編輯是多麼多麼重要的人物,他對社會的貢獻有多麼多麼大,因此郭先生您作為他的看護對社會的貢獻有多麼多麼大,我們作朋友的對您的感激有多麼多麼的深。說完,兩個人對郭先生深深一鞠躬,像日本人在玄關送客時鞠躬那麼深,然後合聲說,「請多多照顧。」

菊花回到家中,冰箱是空的,浴室的日光燈壞了。在黑暗裏胡亂了一個澡,在廚房裏快手快腳泡了一碗速食麵,她捧速食麵坐到書桌前,打開電腦,寫電郵給她分居八年的丈夫:

我告訴你一個發生在我朋友身上的故事……分開很多很多年了,但是他一直不肯和她辦離婚手續,現在他昏迷了,他的直系家屬都不能為他作主開刀,只有法律上的配偶才有權簽字。現在,他的配偶,就決定保留他的「現狀」,讓他作一個完整無瑕的植物人終其一生。怎麼樣?你願意和我辦離婚手續了嗎?

菊花寫完,按下「發出」,還留一個副本給自己存檔,對幽暗的房間呼出一口長長的氣,然後起身到廚房裏找牛奶。牛奶全過期了,她只好帶一杯冷開水回到書桌,發現回覆的信已經進來。那個遠方的男人寫的是:

怎麼就知道,你活得比我長呢?時間才是法官。

[文、圖/龍應台]

4/25/2008

龍口粉絲:五百里

時光,是停留是不停留?記憶,是長的是短的?一條河裏的水,是新的是舊的?每一片繁花似錦,輪迴過幾次。
五百里
文章日期:2008年4月25日
【明報專訊】我們決定搭火車。從廣州到衡陽,這五百二十一公里的鐵軌,是一九四九年父母顛沛南下的路途。那時父親剛滿三十,母親只有二十三歲。雖說是兵荒馬亂,他們有的是青春力氣。火車再怎麼高,他們爬得上去。人群再怎麼擠,他們站得起來。就是只有一隻腳沾踏板,一隻手抓鐵杆,半個身子吊在火車外面像風箏就要斷線,還能聞到那風裏有香茅草的清酸甜美,還能看見土紅大地綿延不盡令人想迎風高唱「山川壯麗」。
「火車突然停了,」母親說,「車頂上趴一堆人,有一個女的說憋不住了,無論如何要上廁所,就爬下來,她的小孩兒還留在車頂上頭,讓人家幫她抱一下。沒想到,她一下來,車就動了。」
母親光腳坐在地上織漁網,一邊講話,手卻來來回回穿梭,片刻不停。頭也不抬,她繼續說,「女人就一直哭喊追火車。那荒地裏坑坑巴巴的,還有很多大石頭,她邊跑邊摔跤,但是火車很快,一下子就看不到人了。」
「後來呢?」我坐在母親對面幫她纏線。她噗嗤一笑,看了我一眼,說,「哪裏有什麼後來呢?我看那小孩子一定也活不了了,誰還能帶他逃難呢?」

「那還好你們那時還沒生我,要不然,我就讓你們給丟了。」十五歲的我說。
她輕輕嘆了口氣,更用力地織起網來。透明的尼龍線極強韌,拉久了,先在手指肉上壓出一道一道很深的溝來,再久一點,皮破了,血就汨汨滲出來。要繳我一學期的學費,她要打好幾張跟房子一樣大的漁網。
我知道我說錯話了,因為,他們確實把自己一歲的孩兒留在了衡陽,自己上了火車,以為,放在鄉下,孩子比較安全。沒有人料到,這一分手就是四十年。
此刻,她也仍舊坐在我的對面,眼睛明亮俏皮的姑娘已經八十三歲。臥鋪裏上層的兄弟們都睡了,剩下我在「值班」,和她繼續格鬥。火車的轟隆聲很有節奏,搖晃車廂,像一個大搖籃,催人入夢,但是她筆直地坐在鋪上,抱一卷白色的被褥,全身備戰。
「睡吧,媽媽。」我苦苦求她。她斬釘截鐵地搖頭,「我要回家。」
我離開自己的鋪,坐到她身邊去,貼她,說,「你躺下,我幫你蓋被。」她挪開身體,保持和我的距離,客氣地說,「謝謝你。我不睡。」
她一客氣,我就知道,她不知道我是誰,以為我是個善意的陌生人了。於是我說,「媽媽,我是你的女兒,小晶。你看看我。」
她轉過臉來,盯我看,然後,極端禮貌,極端有教養地說,「我女兒不在這裏。謝謝你。」
「那……至少讓我把你的被子弄好,蓋住你的腳,好嗎?」
我坐回自己的鋪上,也把被子蓋住自己的膝蓋,就這麼和她默默對坐,在這列萬般靜寂的午夜火車上。
火車慢下來,顯然進入一個中途站,我把窗簾微微拉開,看見窗外「韶關」兩個大字。
韶關,那是南華寺所在,曹溪河畔。萬歷《曹溪通志》說,南朝梁武帝天監元年,公元五○二年,印度高僧智藥三藏發現這裏「山水回合,峰巒奇秀,嘆如西天寶林山也」,於是建寺。唐朝,公元六七七年,六祖惠能來到寶林寺,在此說法三十七年,使南宗禪法大播於天下。宋開寶元年,公元九六八年,太祖賜額改名「南華禪寺」。也是在這裏,文革 期間,六祖惠能的金身被拖出來打斷。(關關:南華禪寺我去拜過,如今香火蠻旺的。在那兒,遇到一對花梨木鎮紙,很沉很順眼,背了回來給肥仔。一直用著呢。)
火車再度開動,我趴下來,把耳朵附在墊上,可以感覺火車的輪子碾過鐵軌,大地一寸一寸地震動。這五百里路,惠能曾經一步一步走過。我的父親母親,曾經一寸一寸走過。時光,是停留是不停留?記憶,是長的是短的?一條河裏的水,是新的是舊的?每一片繁花似錦,輪迴過幾次?
夜雖然黑,山巒的形狀卻異樣地篤定而清晰,星星般的燈火在無言的樹叢裏閃爍。驀然有白霧似的光流瀉過來,那是另外一列夜行火車,由北往南駛來,和我們在沉沉的夜色裏擦身而過。
母親坐在我對面,忽隱忽現的光,落在她蒼茫的臉上。
[■文、圖/龍應台]

4/18/2008

龍口粉絲:回家

K,
今天,在為南海失去聯系的五十六個兄弟揪心。
天,快黑了,最新傳來消息說,海上風浪太大,救助船也在危險之中。人,能夠堅持到如MAMA,看不清、記不得,已經是時間的勝者了。

人命,到底有多堅強,多脆弱呢?
想起在潭門的十八兄弟廟,那就是為出海西沙、南沙的兄弟們祈禱的。漁民,生下來就在海里撲騰,長大了,成了漢子,就上船,去西沙、南沙,抓大魚,撈珍寶。命,是聽天意的。
今晚,那些有過愛,有過思念的漢子們,大約比青皮小子多些牽掛吧。那些,等著的女人們,這一夜會多難熬?孩子,總是迎著風,還什么也不知。

龍老師,“一段回不去的時光”,真的就是我們活過的證據么?除了自己,誰還知道。人,真可憐。

午后,如肥仔小時候一樣,摸擦他的背,叫醒熟睡中的仔:不知,媽老了,會怎樣?仔,到時候,你別罵我啊。

這會兒,我們,都很享受:媽的,手的,撫摸。
是啊,當過媽的女子,最大的變化,是手。不談美不美。
那次,在四哥家,英國種小狗狗,趴在小女子的腿上,任小女子由頭到頸到背地撫摸,享受得忘乎所以。
四哥說:牠還從未和外人如此親。
小女子笑:呵呵,今晚啊,牠會夢到俺這手呢:)
MAYBOY說:我和他一塊兒夢。
小女子:臭美!

這些,以后,我還會記得么?
還會記得,誰曾同行么?

回家
文章日期:2008年4月18日
【明報專訊】三個兄弟,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回擺下了所有手邊的事情,在清明節帶媽媽回鄉。紅磡火車站大廳裏,人潮湧動,大多是背背包、拎皮包、推帶滾輪的龐大行李箱、扶老攜幼的,準備搭九廣鐵路 北上。就在這川流不息的滾滾紅塵裏,媽媽突然停住了腳。
她皺眉頭說,「這,是什麼地方?」
哥哥原來就一路牽她的手,這時不得不停下來,說,「這是香港。我們要去搭火車。」
媽媽露出惶惑的神情,「我不認得這裏,」她說,「我要回家。」
我在一旁小聲提醒哥哥,「快走,火車要開了,而且還要過海關。」
身為醫生的弟弟本來像個主治醫師一樣背兩隻手走在後面,就差身上沒穿白袍,這時一大步跨前,對媽媽說,「這就是帶你回家的路,沒有錯。快走吧,不然你回不了家了。」說話時,臉上不帶表情,看不出任何一點情緒或情感,口氣卻習慣性地帶權威。三十年的職業訓練使他在父親臨終的病前都深藏不漏。
媽媽也不看他,眼睛盯磨石地面,半妥協、半威脅地回答,「好,那就馬上帶我回家。」她開步走了。從後面看她,身軀那樣瘦弱,背有點兒駝,手被兩個兒子兩邊牽,她的步履細碎,一小步接一小步往前走。
陪她在鄉下散步的時候,看見她踩碎步窸窸窣窣低頭走路,我說,「媽,不要像老鼠一樣走路,來,馬路很平,我牽你手,不會跌倒的。試試看把腳步打開,你看──」我把腳伸前,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勢,「你看,腳大大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她真的把腳跨大出去,但是沒走幾步,又窸窸窣窣低頭走起碎步來。
從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嗎?從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嗎?弟弟在電話裏解釋,「腦的萎縮,或者用藥,都會造成對空間的不確定感。」
散步散到太陽落到了大武山後頭,粉紅色的雲霞乍時噴湧上天,在油畫似的黃昏光彩裏我們回到她的臥房。她在臥房裏四處張望,倉皇地說,「這,是什麼地方?」我指牆上一整排學士照博士照,說,「都是你兒女的照片,那當然是你家嘍。」
她走近牆邊,抬頭看照片,從左到右一張一張看過去。半晌,回過頭來看我,眼裏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空洞──我彷彿聽見窗外有一隻細小的蟋蟀低低在叫,下沉的夕陽碰到大武山的稜線、噴出滿天紅霞的那一刻,森林裏的小動物是否也有聲音發出?
還沒開燈,她就立在那白牆邊,像一個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說,「……不認得了。」大武山上最後一道微光,越過渺茫從窗簾的縫裏射進來,剛好映出了她灰白的頭髮。
火車滑開了,窗外的世界迅急往後退,彷彿有人沒打招呼就按下了電影膠卷「快速倒帶」,不知是快速倒往過去還是快速轉向未來,只見它一幕一幕從眼前飛快逝去。
因為是晚班車,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頭假寐,陷入沉靜,讓火車往前行駛的轟隆巨響決定了一切。媽媽手抓前座的椅背,顫危危站了起來。她看看前方,一縱列座位伸向模糊的遠處;她轉過身來看往後方,列車的門緊緊關,看不見門後頭的深淺。她看向車廂兩側窗外,布簾都已拉上,只有動盪不安的光,忽明忽滅、時強時弱,隨火車奔馳的速度像閃電一樣打擊進來。她緊緊抓椅背,維持身體的平衡,然後,她開始往前走。我緊跟亦步亦趨,一隻手搭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卻見她用力地拔開我的手,轉身說,「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睛蓄滿了淚光,聲音悽惻
我把她抱進懷裏,把她的頭按在我胸口,緊緊地擁抱她,也許我身體的暖度可以讓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邊說,「這班火車就是要帶你回家的,只是還沒到,馬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弟弟踱了過來,我們默默對望;是的,我們都知道了:媽媽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個有郵遞區號、郵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間,而是一段時光,在那個時光的籠罩裏,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鬧、廚房裏正傳來煎魚的滋滋香氣、丈夫正從她身後捂她的雙眼要她猜是誰、門外有人高喊「限時專送拿印章來」……
媽媽是那個搭了「時光機器」來到這裏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人。

[文、圖/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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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路
文章日期:2008年4月18日
【明報專訊】如果人生是一次旅程,我們在旅途必然遇上許多人
極少數人跟你同行大半生,如父母、摰友、兄弟姊妹、配偶或子女等。人數之少,相信不用十隻手指已經數完。
大部分人跟你在途中偶然碰見,擦肩而過。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在數十億地球人之中,故事有你的並不多。
由有朋友意識開始,我們認識無數人,有些人跟你一起走一段路,走過明媚風光,也走過荊棘滿途。你以為大家可以走下去的時候,驀然發現大家的步伐不一致,也許你走快了,也許對方停了腳步。
有些人是點頭之交,你走陽關路,對方走獨木橋,明明不同路,卻不時碰頭。然而,見面再多,大家始終不會同路,極其量走在兩條接近的平行線上,遠遠看見對方在路上繼續走。
中文有許多動物比喻,比方說,「蛇鼠一窩」是同路,「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是不同路,蛇和鼠也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有時同行愉快,可惜大家期望不一樣,你走的是友誼大道,對方走的是愛情之旅,大家都想走下去,卻無法繼續同行。
也許走到終站,你才知道哪些人、哪些事,難以忘記。
[關麗珊 http://www.voy.com/144163/]

4/12/2008

龍口粉絲:俱樂部

俱樂部
文章日期:2008年4月11日
【明報專訊】先是,你發現,被介紹時你等那楞楞的小毛頭稱呼你「姊姊」,卻發現他開口叫的是「阿姨」。你嚇一跳——我什麼時候變成阿姨了。
然後,有一天開車時被警察攔下來作酒測。他揮手讓你走時,你注意到,怎麼一向形象高大的「人民保母」、「警察叔叔」,竟有一張娃娃似的臉,簡直就是個孩子警察。以後你就不經意地對那帽子下的臉孔都多看一眼,發現,每一個警察看起來都像孩子。
你逐漸有了心理準備。去醫院看病時,那穿著白袍語帶權威的醫生,看起來竟也是個「孩子」,只有二十九歲。某某大學的系主任遞上名片,告訴你他曾上過你的課,然後恭恭敬敬地稱你「老師」。
不是人們變小了,是你,變老了。
看你稿件的編輯,有一天,突然告訴你他退休了。你怔怔然若有所失,因為你知道,喔,那麼以後跟你談文章的人,不再是你的「老友」,而是一個可能稱你「女士」「先生」或者「老師」的陌生孩子了。
你的自覺慢慢被培養起來。走在人潮洶湧的台北東區或香港旺角,你停下腳步一抬頭,就看見,那人潮裏一張一張面孔都是青年人。街上一家一家服飾店的櫥窗裏,站坐擺出姿態的模特兒身上,穿的全是裏層比外層突出、內衣比外衣暴露的少女裝。不知怎麼,你被夾在一群嘰嘰喳喳在衣服堆裏翻來翻去的少女中間,她們不時爆發出無厘頭且歇斯底里的笑聲,你好像走錯了門。轉身要開出一條路時,後面店員大聲喚你,「太太,要不要看這個——」
你以為她會叫出「歐巴桑」來。你準備好了。
你和朋友在飯店的酒吧台上小坐。靠落地長窗,鋼琴的聲音咚咚響,長髮的女郎用假裝蒼涼的聲音低低唱。窗外的地面有點濕,台北冬天的晚上,總是濕的。一個中年的女人,撐一把花傘,走過窗前。她的臉上有種悽惶的神情。也許拒絕和她說話的的兒子令她煩憂?也許家裏有一個正在接受化療的丈夫?也許,她心中壓了一輩子的靈魂的不安突然都在蠢動?
朋友用她纖細的手指夾紅酒杯,盈盈地笑。五十歲的她,仍舊有一種煙視媚行的美,豐潤飽滿的唇,塗了口紅,在杯口留下一點胭脂。她正在問你,要不要加入她的「俱樂部」。
那是「樹海葬俱樂部」。會員自己選擇將來要樹葬還是海葬,要不要告別式,要什麼樣的告別式,死後,由其他會員忠實執行。你說,「我怕海,太大、太深不可測,還是樹葬吧。」她笑說,「海葬最省事。」
你又認真想想,說,「可是樹葬也不代表可以隨便到山上找棵樹對不對?你還是得在公家規定的某一個墓園裏的某一株樹下面,對不對?你還是得和很多人擠在一起,甚至於和一個討厭的人作隔壁那棵樹,對不對?」
這種內容的酒吧夜話,漸漸成常態。雖然不都是關於身後的討論,卻總和生命的進程有關。這個人得了憂鬱症。於是你們七嘴八舌從憂鬱症的失眠、失憶談起,談到情緒的崩潰和跳樓自殺。那個人中風了,於是你們從醫院的門診、復健、聊到昏迷不醒時誰來執行遺囑。悲涼欷歔一番,又自我嘲笑一番。突然靜下來,你們就啜一口酒,把那靜寂打發掉。
回到家,打開電郵,看見一封遠方的來信:
十年前,我看見我父親的慢性死亡。他是在半身不遂了八年之後,吸進一口氣就吐不出來,嗆死的。八年之中,我是那個為他擦身翻身的人,我是那個看他雖然腐爛卻又無法脫離的人。
所以我就想到一個辦法:我組織了一個「愛生」俱樂部。大家非常詳細地把所有他絕對不願意再活下去的狀一一列出,然後會員們互相執行。失去一個成員之後,再招募一個新的成員——是的,像秘密會社。但是我們的俱樂部包括醫生、律師等等,以免大家被以謀殺罪名起訴。而且,不可以讓家屬知道,否則就壞了大事。
你開始寫回信:
請傳來申請表格。
[文、圖/龍應台]

4/05/2008

龍口粉絲:舞池

舞池
文章日期:2008年4月5日
【明報專訊】二月二十八日的消息:
半島酒店八十周年了!由下月至本年底,半島酒店將舉辦每月一次的周日茶舞,把大堂化作舞池,搭建舞台,讓歌手樂隊演繹懷舊金曲。為了更加「連戲」,員工換上功夫鞋,桌上改用半島酒店的舊瓷器,配合舊式香檳杯和加料炮製的特色茶點。
半島酒店八十週年紀念,在大堂舉行周日茶舞,讓客人大跳社交舞。當歌樂齊鳴,眾人起舞的時候,大堂氣氛猶如時光倒流。歷史上,半島酒店曾不定期舉辦茶舞,這回,酒店在佈置、飲食及員工服裝都盡量營造懷舊氣氛。門僮服飾暗地回復舊日剪裁,褲子闊了、帽子大了,看似鈍鈍的,其實是刻意;在大堂搭建可供樂手及歌手表演的舞台;侍應穿上中式功夫鞋,大玩懷舊打扮。下午茶有十多款小吃,由最高貴的頂級煙三文魚多士到最富地道色彩的蛋撻雞尾包都有,還有不少人死心塌地鍾情專一的至愛半島原味鬆餅。
我說,這好玩啊,去看看。麗麗說,「這有什麼好看,你要聽菲律賓歌手唱《夜上海》嗎?雞皮疙瘩都會起來,我帶你去我的茶舞廳。」
我不客氣地看麗麗——她曾經是個美人,否則不可能在六十年代演過初戀的純情玉女,但是現在五十五歲的她,身材厚重如橋墩,手臂粗得像人家的腿,而且舉手時,兩腋下的肉軟軟地垂下來,還會波動。她的眼睛還算明亮,看你時依稀帶少女的嬌嗔,只是眼下的眼袋浮腫,兩頰透出一層淡淡的青黑,老人斑已經呼之欲出了。然而麗麗最可愛的地方,是她的不在乎。她大辣辣地吃,熱熱鬧鬧地玩,瘋瘋癲癲地鬧,一切放縱自然,她已經不在乎人們認不認為她美或不美。
「你跳舞?」我驚訝地問,「你跳舞?」
「不要這樣好不好?」她兇了我一眼,把最後一點奶油鬆餅用手指拈起來,仰頭吃進去。「我有個瑞典老師,很棒的。才二十三歲,任何拉丁招式都會。」
跟想像的茶舞廳差不多,柔暗的燈光,紅玫瑰色的窗簾,穿著黑西裝露出雪白襯衫領的侍者,舞池裏身影迴旋流轉,與節奏澎湃鼓動的音樂密密交織。
舞池裏的女人,幾乎個個體態婀娜,小短裙貼小蠻腰,一轉身裙襬飛起猶如蓮花開綻。修長的腿裹在薄薄的黑絲襪裏,透出隱隱的肉色。但是當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就看見了,這些婀娜的女人也都不年輕,大概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她們都是跟「老師」在跳,「老師」們,竟然大多是金髮碧眼的年輕男子。他們也有細柔的腰,修長的腿,踩音樂的步子,時靠近,時退後,腰和臀,帶他們的身體走。有時候,那音樂濃郁而纏綿,男人和女人的身體像池塘裏的兩道水紋,一個迴旋,一個蕩漾,每一條縫,都在尋找密合。
麗麗彎腰換上了舞鞋,和約翰滑進了舞池。瑞典來的約翰長得就像鐵達尼號那個奶油小生,只是他的腰,更細。
都是拉丁舞。
拉丁民族是性愛的藝術家吧?他們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充滿了性的渴望,他們的舞,每一個動作都暗藏性的挑逗。所謂拉丁舞,簡直就是性愛的「舞化」,把意念的曖昧和慾念的呻吟用身體「講」出來,有如貼身褻衣的外穿。

可是舞池裏的女人和她們的老師男人們,只是「盡責」地跳,每一個舞步都正確,每一個轉身都漂亮,可是舞的核心感覺——曖昧和慾念,濃郁和纏綿,一點都沒有。
再點一杯咖啡;我知道為什麼。這些美麗的女人,回家後都要面對一個支持她揮霍自由的丈夫。這些美麗的男人,回家後都要面對自己的生計和生涯規劃。這裏的舞,是女人的上課,男人的上班。在這個舞池裏,如果有慾念,那就是必須用最大的小心來控制的東西。走出舞廳,外面一片華燈初上,夜晚,籠罩了這個繁麗的城市。麗麗還把舞鞋提在手裏,轉身問我,「好不好玩?」
我搖搖頭。人聲嘈雜,我怎麼跟她解釋,這場茶舞讓我感覺到的,竟是「無邊落木蕭蕭下」?
[文、圖/龍應台]

3/29/2008

龍口粉絲:「廢票聯盟主席」

龍應台:我是主席、不是主委!
Posted 2008-03-27 00:32 記者 于國華
出處 yam天空-民生@報 http://news.yam.com/msnews/author/andyxyu/

作家龍應台在真實生活中,像個天真的鄰家姑娘,讓人看到她的率真自然。于國華∕攝影

【文∕于國華】報紙揣測,馬總統會請作家龍應台出任文建會主委。 這龍應台,不就是大選後上了聯合報頭版,用私章蓋選票的人嗎?
名震華人圈的龍應台,不折不扣是位思想的巨人,生活的baby。文章中的龍應台,總站在社會和歷史制高點指點江山。總統大選前幾次發言,不論談台灣要一位政治家總統,或台灣的未來在先增加文化預算,都擲地有聲;這些時論文章在台灣、大陸、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的知識分子email中,一再被轉寄。

馬英九選舉總統過程中,親自向龍應台請益文化國事。馬英九的文化政策白皮書,採納許多龍應台的建議,龍應台對馬英九如此用心於文化政策,十分肯定。媒體猜測馬英九邀請龍應台入閣,雖是胡亂下注,卻其來有自。


只是這位華人世界的公共知識分子,不知道「秘密投票」的道理。三月二十二日,她非常謹慎的領了選票,端莊嚴肅走到圈選台,掏出刻著「龍應台」的私章,端端正正地印在總統選票上。她用最不秘密的方式,支持自己的候選人──但結果,只是廢票一張。 說起來,龍應台看似張牙舞爪,批判火力強大,內心裡是極為守法安分的乖小孩。她說,投票前一直提醒自己,要帶私章、要帶私章、要帶私章,結果,在圈選台,看見紅色的印台,直覺就把印章蓋了下去!自己事後想來,都覺得好笑萬分。

新聞見報後,朋友笑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反而龍應台自我解嘲,封給自己一個「廢票聯盟主席」。「所以,我是主席,不是主委!」她哈哈一笑,問接否認了入閣傳言。

聯合報記者蔡惠萍寫過一本《龍應台當官》,記錄許多龍應台的趣事,令人印象深刻。熟悉龍應台的人知道,她可以談社會、歷史、哲學、政治、文化,但不會看微波爐說明書。她一個人飛遍萬水千山,在香港坐公車不知怎樣投零錢。她可以在千人面前雄辯滔滔,卻因為兒子頂嘴一句話,黯然獨自漫步陌生街頭。她質問,中國人為什麼不生氣?許多讀者看了《親愛的安德烈》,好奇的問,龍應台妳怎麼不生氣?

從不隱藏自己生活能力欠缺,因為她不在乎出糗,不刻意把自己塑造成完人。反而,這讓她更令人覺得親切,像鄰家的朋友,而不是神壇上的巨人。

我們有一位不會投票的大作家龍應台,我們有一位捨不得放棄公車的總統夫人。還有許多這樣的人,真實自在展現自我,讓人看到他活生生的存在,而不是一個虛名、一個假象、或一頂神話的光環。

這樣的社會才可愛,真正在走出威權。

「廢票聯盟」… 龍應台糗爆了

【聯合報╱記者蔡惠萍∕台北報導】 2008.03.24 02:41 am
林青霞興匆匆專程回台投票,沒想到卻搞出把私章當成投票章的廢票烏龍,同樣特地回台投票的作家龍應台昨晚與友人聚會時,席間有人提到此事,「我聽到時整個人都凍結了!」因為她也犯了同樣的錯誤。
身為林青霞「老師」兼好友的龍應台真是糗極了,朋友得知後個個笑破肚皮,還說這就是典型的龍應台。

林青霞誤投廢票究竟是不是師承龍應台?龍應台僅以大笑帶過,但在昨晚的聚會中聽到有人無意間提到這件事,她真的愣住了、當場全身僵硬。

這一次龍應台還特別帶了在台灣沒有投票權的兩個兒子華安、華飛見證台灣總統大選,德國電視台還派出一組人員全程跟拍龍應台。幸好他們沒有像拍林青霞一樣近距離拍她的選票,「這樣是不是也會拍到一張選票上蓋著『龍應台』三個字的廢票?」這下子,龍應台笑得更大聲,「對啊,我的那個投開票所會有紀錄!」

龍應台幾年前在香港客座、旅居,因此與林青霞結識,兩人經常相偕看表演,後來林青霞重拾書本,每周會抽出一天固定到香港大學聽龍應台的課,成了龍應台的學生。

這回總統大選,兩人都專程從香港回台,沒想到各自回台的她們,居然因為投錯票的事件意外一起上了台灣新聞版面。

原來那個當年寫「野火」一把燒起台灣公民意識,同時也不斷為文極力倡議公民行使投票權決定自己未來的龍應台,這幾年來無意間成了「廢票聯盟」的一員。

過去幾次總統大選都沒缺席的龍應台四年前怎麼投?她有些心虛地說,「我不記得了!」她也成了昨夜聚會裡大家揶揄的對象,她尷尬地又不忘自嘲地說,自己成了「全世界傻妞第一號」。

曾經是馬團隊大員的龍應台,在馬英九內閣名單無可避免又再次被點名,成了將來首任文化部長的熱門人選,龍應台正色且低調說,她希望自己的名字跟照片「這幾天都不要出現在報紙上」,「我還是趕快逃回香港好了!」
(龍老師,Professor Lung ,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