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4/2009

當夜鶯遇上海蚌:毛翔青 X 張隆溪


張隆溪

毛翔青
世紀.Dialogue﹕當夜鶯遇上海蚌
毛翔青 X 張隆溪
文章日期:2009年10月24日

【明報專訊】也許在大多數人看來,小說家和學者是太不相干的兩類人。前者如同詩人,是夜夜在天堂門口婉轉啼血的夜鶯,每字每句詩性和情感的流露,都可以觸碰到讀者的心弦。而學者則像深潛波底的海蚌,日日夜夜廢寢忘食,猶如蚌病成珠的牡蠣,憑藉艱辛的積累傳承學術和文化。然而,小說家和學者之間的傾聽和對話,往往會迸發出巨大的思想能量,令人讚歎、驚喜。9月初的一個下午,香港城市大學鄭翼之樓的多功能會議廳裏,就進行了這樣一場詩性和理性的對話。對話雙方是以英語寫作的著名作家毛翔青(Timothy Mo)及城大東西方比較文學講座教授張隆溪。

毛翔青先生於1950年在香港出生,並在香港及英國接受教育。他是當今撰寫有關多元文化主題的一位重要作家,反映出他關心帝國主義及殖民地管治對東南亞國家的影響。憑藉《猴王》(Monkey King)、《島之佔有》(An Insular Possession)等代表作,毛翔青先生的小說曾獲費伯紀念獎(Geoffrey Faber Memorial Prize)、豪森登獎(Hawthornden Prize)、福斯特獎(E. M. Forster Award),及布萊克紀念獎(James Tait Black Memorial Prize)。其中《酸甜》(Sour Sweet)寫六十年代倫敦中國城裏新舊的衝突,和毛先生另外兩部作品還進入了布克獎(Booker Prize)決選名單。而張隆溪教授則是人文及跨文化領域享譽國際的學者,主要研究興趣在於從東西方比較研究角度,推廣東西方跨文化理解。張隆溪教授今年剛獲得了著名的瑞典皇家人文、歷史及考古學院外籍院士榮銜。他的著作Allegoresis更被評論家讚譽為「對於加深了解東西方文學作品作出重大貢獻的創新之作」。

「他們說《猴王》寫得簡直太糟了。」

這一次小說家與學者的巧然相遇,吸引了許多觀眾到場聆聽,容納二百多人的會議室座無虛席。

就血緣來說,毛翔青先生是半個中國人。他生於香港,父親是廣東人,母親是英國人。但他出生不久父母就離婚,十歲時,他隨母親回到了英國,後來在牛津受教育。對話剛開始,當張隆溪教授請他談談自己的作品時,他用一口動聽的英文謙虛又不失詼諧地說道:「我至今還能記得《南華早報》對我的評論。他們說《猴王》這本書寫得簡直太糟了。它根本就不該出版。」他告訴觀眾,在創作上自己主要承襲了西方的文學傳統,也曾模仿過狄更斯等大文學家的文風。許多描寫中國的作品,其實運用的是西方人的視角和「英式的風格」。在他的小說裏,充滿了事實細節的敘述,其目的在於盡量精確並真實地摹繪過去,卻又有斷裂與反諷式的優雅。

和毛翔青先生不同,張隆溪教授是地道的中國四川人。因為文革的十年浩劫,他沒有讀大學,卻在文革結束後,以全國第一的成績考上了北京大學西方語言系的研究生。之後,他在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並在美國任教多年。作為文化的協調者,他的中西學術造詣都很深。在毛翔青先生介紹完自己作品後,張隆溪教授談論起中英文學的些許差異,以及各個時期西方社會對於中國文化的接受。因為在國外長大,毛翔青先生說自己的中文並不好,但對中國傳統文化充滿了濃厚的興趣。張隆溪教授提起《紅樓夢》時,他一臉興奮和激動:「那是多偉大的一部小說!它是如此之美,就如噴薄的火山一般,絢爛奪目。」他認為在世界文學中找出十部最重要的經典作品,《紅樓夢》必然就在其中。他接問張隆溪教授,如果把中國古人的詩歌翻譯成英文,還會和原來一樣美嗎?什樣的翻譯才是優秀的呢?張隆溪教授回答說,要傳達出中國詩的神韻,實在很難,也許只有詩人才能翻譯出美麗的詩吧。譬如說美國詩人龐德,就曾經醉心於翻譯中國古詩。然而,他的翻譯加入了太多個人的創造,美則美矣,卻已失去了對原作最基本的忠實。

儘管生活和學術背景不同,但毛翔青先生和張隆溪教授對於個人身分認同、跨文化理解等話題都有獨特的研究和體悟。毛翔青先生亦英亦華,長期移居他鄉,他經常在自己的作品裏,從反省的角度看過去,注重一些諸如文化衝突、流離及認同等問題。在作品中,他關注的大多是主流社會之外的邊緣人物,譬如《猴王》中入贅到中國家庭有葡萄牙人血統的Wallace Nolesco,還有《酸甜》裏在倫敦開餐館的中國人老陳一家。前者是中國傳統家族文化的旁觀者,後者則苦苦地在英國社會裏尋找自己的位置。他們脫離了原本的身分,身處於異國的文化圈中,卻又無法真正地融入新環境。按《紅樓夢》的話說,他們既是「檻內人」,又是「檻外人」,很難給自己的身分做清晰的定位。然而這種特殊的環境和身分,又為毛先生的小說提供了許多充滿戲劇性衝突的基本素材。

作為跨文化研究的專家,張隆溪教授對於身分認同的話題有很大的興趣。他認為,身分的認同有個人的和集體的。每個人都有多種不同的身分。一個成年男子,可以同時是丈夫、父親、某個公司的一分子、某個俱樂部的成員,等等。各種身分的總和就是一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如果忽略身分的多重性,而過分地誇大其中單一的身分,很可能會造成非常負面的影響。同時,如果過於重視集體身分,如「國家」、「民族」,而看不到不同民族也有共同利益和相通之處,那就相當危險。當今世界上許多地區、種族之間的衝突,正是因為過於強調所謂的集體身分,把政治意識形態強加於個人的身分認同上。張隆溪教授還舉了個例子,即生於印度的諾貝爾經濟獎得主Amartya Sen曾回憶他兒童時代親眼所見印度教徒與伊斯蘭教徒之間的衝突。他們本來毗鄰而居,和睦相處,可是在一些狂熱分子蠱惑煽動之下,突然一夜之間,人們突然放棄了他們其他的身分,都變成兇狠的印度教徒和可怕的穆斯林,舉起了手裏的武器,說要殺死對方。張隆溪教授認為這樣的慘狀之所以發生,正是因為人們忽視了文化和精神上的相同匯通之處,而過於強調相異的「穆斯林」和「印度教徒」的身分。一旦把某種身分認定為是唯一正確的、至高無上的,就容易失去寬容的心態,導致矛盾和爭端。只有承認身分的多重性,才能擁有容納萬物的廣闊眼光,真正促進人類的和平和發展。

假如早些遇見你

聽了張隆溪教授的觀點,毛翔青先生深表贊同。他接向觀眾說起兩人數月之前的相識。當時,他受邀來城市大學英文系做講座,與張隆溪教授相識。毛翔青先生曾在作品中表現文化衝突,似乎不同文化難以相融,而張隆溪教授的看法卻不同,他認為東西方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共通的。正如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序裏說:「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我們不應該片面強調文化的衝突而忽略其契合之處。這次見面後,毛翔青先生和張隆溪教授成了好朋友。他告訴觀眾說,在之前的作品裏,之所以常把文化間的衝突誇大、戲劇化,很大程度上是由於藝術上的需要,而非真實使然。因為對小說而言,讀者更感興趣的激烈的矛盾和衝突,而非調解和讓步。閱讀了張隆溪教授的一些著作後,毛翔青先生逐漸開始認同對文化共融的觀點,覺得應設身處地去體會異質文化的精髓,尋找會心契合之處,促進文化的交流。他笑對張隆溪教授說:「如果我早些遇見你,讀你寫的書,也許很多東西就不會這寫了。」

[文/張楣楣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