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2010

阅读期待:《張愛玲電懋劇本集》

電影資料館
文章日期:2010年2月27日

【明報專訊】香港電影資料館陸續編印了不少好書,或學術研究,或史料結集,都是送給電影愛好者的好禮物。據聞該館的出版工作團隊規模不大,僅有小貓兩三隻,想必是因為找對了人才,不是貓而是虎,由兩三頭老虎聯手炮製出來的文化產品,想不好也難。

其實某些文化產品大有轉化為「文化商品」的市場潛力,最近出版的《張愛玲電懋劇本集》便是好例子。

這套書有薄薄四冊,合裝在一個軟盒子裡,設計底色統一為六十年代的鮮艷七彩,其上卻壓印著男女演員的黑白照片,除了令人感覺復古懷舊,亦意喻了電影年華的過渡歲月,由黑白變彩色,天地新開,人類的影像世界從此不一樣,張愛玲便是在這歲月窄縫裡撰寫劇本謀生養夫。

四本小書分別是《好事近》、《舉案齊眉》、《南北和》和《海上憶舊》,各有張愛玲的劇本詳錄,真的是詳,除了情節和對白,連人物表、分鏡表、動作表等等皆列得清清楚楚,幾乎任何一位導演把書拿在手裡便可立即開麥拉予以重拍;書前更有專家導讀,為電影背景和特色提供深度分析,展露了港產書中的罕見認真,我猜幕後編輯必亦是資深張迷,否則不會如斯耐煩。
我是在銅鑼灣某二樓書店買到的,書雖新出,卻被冷冷清清地塞在架上,稍不留意即會錯過。當時我想,如果這套書能有簡體版,放在內地書店展售,恐怕必是主打,書店會為之放展板、做宣傳、搞座談之類,絕不會冷待這位現代文學的祖師奶奶。所以我又想,不知道電影資料館或康文署有沒有跟內地出版社合作,讓其弄出另一套同樣精緻的簡體書?版權問題應沒困難,困難倒可能是一旦暢銷,官方機構在收取版稅的過程上或須解決許多官僚作業難題,因為特區政府跟內地合作的項目向來只慣支出而不慣收入,有錢難收甚至有錢拒收,最後索性懶得推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極希望看見劇本集出現簡體版。張迷的核心社群畢竟在內地而不是香港,他們若沒法讀到這套書,太可惜。但我其實也不必太擔心,或許早已有人把書掃描並上載到「張迷客廳」網站,你看我看大家看,版權也者,從來難不倒中國人。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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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原來是個 Hack!文章日期:2010年3月2日
【明報專訊】編按:香港電影資料館繼早前為張愛玲編劇之電懋電影舉行專題放映、展覽,再行出版張愛玲之劇本集,結合其十中之九部劇本。此系列邀來各路作者,如邁克、吳昊、毛尖、馮睎乾等以其心眼閱讀張愛玲的作品,她跟電影萬千重關係的引論省思。其中一位作者鄧小宇,當年曾是電懋童星,也曾參演張氏編劇之《小兒女》,書寫的卻是另兩部「南北系列」的作品——較諸其他作者一些對其劇本文學性的肯定、表揚她對電影媒介的剔透理解、勾沉張氏實為認真的創作態度,鄧小宇的說法似乎恰恰相反。這當然只是其中一種說法,也或許是毋能繞過的一種說法。

看完兩部打正旗號是張愛玲編劇的電影《南北一家親》(1962)和《南北喜相逢》(1964)﹐我第一個直覺反應是﹕在電影編劇的範疇﹐我不想承認﹐但張愛玲確實是屬於那個英文名詞——hack。我翻查字典﹐hack的中文翻譯竟然是﹐我的老天——「文丐」﹗

省時省力的「文丐」?

讓我先交代一下「南北」電影系列的一些歷史背景。

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交替期間﹐電懋邵氏兩間以拍國語片為主的電影公司正在鬥過你死我活﹐在那短短幾年﹐雖然驟眼看來好像仍未分出個勝負﹐但明眼人已隱約有數﹐看出邵氏已開始逐步領先了。

《江山美人》(1959)的賣座正好預告了「黃梅調」時代的來臨﹐和電懋一向擅長的中產時裝片﹐是兩碼子事。而《千嬌百媚》(1961)的林黛﹐一聲唔該從本來以為穩奪亞洲影展最佳女主角﹐在電懋《野玫瑰之戀》(1960)有精湛表現的葛蘭手中﹐拿走影后名銜﹐邵氏真的有點所向披靡。但在芸芸大小戰役中﹐電懋在1961年農曆新年檔期推出的《南北和》竟又轟動一時﹐小勝了一仗﹐總算替電懋在一連串失利中挽回一點面子。

利用南下的北方人和本地的廣東人在五十年代的香港共存共處所產生語言上、文化上、心態上、生活習慣上的差異﹐引發各種大小誤會和衝突﹐用喜劇鬧劇的形式表達出來﹐是電懋當年的製片宋淇(林以亮)度出來的點子﹐並極罕有地由他親自編寫劇本﹐結果不負眾望﹐突圍而出﹐為當時已開始積弱的電懋打下一支強心針。

跟住除了其他電影公司(包括邵氏﹐以及一些拍粵語片的公司)爭相模仿之外﹐電懋本身也食住上﹐先後再拍了兩部南北系列電影《南北一家親》和《南北喜相逢》。這三部南北系列的導演都是擅長拍喜劇的王天林﹐但後兩部的編劇已不再是宋淇﹐而改為由宋淇的好友張愛玲操刀﹐至少在紀錄上是如此說。

相隔了差不多兩年後才推出《南北一家親》﹐多少反映了電懋的效率和步伐原來已是多麼的緩慢。姍姍來遲的《南北一家親》基本上是《南北和》的變奏;情節角色的編排兩片均大同小異﹐《南北一家親》的編劇﹐在字幕上除了打出張愛玲之外﹐還多了一個「原著」秦亦孚(秦羽)﹐究竟她們是如何分配工作的呢﹖以劇本論劇本﹐兩片如此相似﹐我個人的假設是﹕一、會不會宋淇才是「幕後黑手」﹖《南北一家親》大部份的情節鋪陳都是《南北和》的「剩餘物資」﹖二、被安排執行此項工程的兩位女士﹐怕有任何差錯﹐以至令到市場反應及不上《南北和》﹐就索性以它為藍本﹐來個改頭換面算數。無論是假設一或二﹐都說不上什麼創作﹐甚至可以說是省時省力的「優差」﹐加上張愛玲在「度橋」、編寫過程中佔的比重究竟有多少也難以定案﹐說我草率也好﹐我覺得實在沒有必要深入剖析《南北一家親》的內容和結構﹐說張愛玲這張愛玲那﹐結果可能都是一場一廂情願的誤會。

不過﹐說編劇省時省力﹐例子有不少。像編劇安排丁皓的職業是電台信箱主持人﹐確是很特別﹐她未來家翁梁醒波原來一直愛聽她的節目也很有趣﹐但如果編劇能花多一點心思﹐好好安排她電台的聲音﹐如何地幫她最終得到未來家翁對這段婚事的認同﹐會更有呼應的效果。如今只是丁皓在電台明嘲暗諷家長不允許婚姻自由﹐激起梁醒波把火﹐好像仍是有點搔不到癢處。又例如劇中四位年輕人最終想出妙計令雙方的父母同意婚事﹐而那妙計竟是扮作私奔去嚇父母﹐雙方父母又真的輕易地就被嚇到馬上同意﹐未免得逞得太易了。如果編劇們稍為再多下些功夫﹐出來的劇情怎都會更紮實﹐更合理。

螃蟹式思鄉

不過有一則小小的觀察我覺得頗有趣﹐就是《南北一家親》裡面代表北那一方的劉恩甲﹐他經營的北方菜館門口的招牌﹐竟畫了一隻螃蟹﹐而且這個螃蟹招牌的出現﹐不是意外或巧合﹐而是在劇本是有特別註明的。張愛玲編劇的另一部電影《小兒女》(1963)﹐片子開場也是用螃蟹去展開劇情。張愛玲顯然有著「螃蟹情意結」;五六十年代﹐國內各項鬥爭仍進行得如火如荼﹐沒有輸出什麼大閘蟹﹐很可能以前在上海嘗過大閘蟹美味的張愛玲﹐真的似乎是想吃想壞了。
到了1964年《南北喜相逢》的時期﹐張愛玲寫劇本的主要靠山宋淇早已無心戀戰﹐資料顯示他經常長時間請病假﹐並於1965年加入邵氏。張愛玲在何時﹐在什麼樣的環境下完成這個劇本﹐不是我能力範圍內可以考據到﹐不過與其說它是南北系列的延續﹐也只不過限於片名有「南北」兩個字。全片無疑是廣東話、國語夾雜﹐但不再去用什麼語言上的誤解來製造笑料﹐也沒有在本土/外來人思維習俗上的差異費筆墨﹐只是一部雙語鬧劇﹐不變的是張愛玲依然慳水慳力。

字幕沒有註明﹐但《南北喜相逢》的橋段基本上和十九世紀末英國一部極受歡迎的話劇《查理的姑媽》(Charley's Aunt)雷同。

原裝版本的背景是英國牛津大學﹐一部典型純上流社會階層閉門造車、下午茶優閒式的鬧劇。王爾德傳世的《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rnest)正是把這劇種玩到去極限。張愛玲幸好也不至於原封不動就把它搬到好幾十年後的香港﹐她加添了一些商業社會元素﹐正好與香港這個商埠環境吻合。男女主角兩個父親都是為了爭取這個姑媽 (一個衣錦榮歸的有錢美國華僑) 注資在他們的生意而不惜想盡辦法去巴結她﹐甚至追求她。兩個男角的身份亦由原本的牛津學生貶為身無分文的窮教員﹐最妙是那個反串假扮姑媽的男子﹐原本是兩個主角的同學﹐在這個香港版本竟被塑造成一個近似市井之徒﹐被一群債主追到走投無路的小人物﹐於是社會階層就比原版多元化了。

諧星「爆肚」 掩蓋了誰的光芒

這個假姑媽是由梁醒波去飾演﹐而《南北喜相逢》誤打誤撞﹐最終出來竟成為一部可以說是為梁醒波的喜劇才華度身訂造的一次個人表演示範作。片中他施展渾身解數﹐忽男忽女﹐風騷鬼馬什麼都出齊﹐看到觀眾不亦樂乎﹐是好一樁賞心樂事﹐證明梁醒波委實是香港影壇/粵劇一個光芒萬丈的諧星﹐他的「戲味」﹐許冠文相比之下還是差了一點點﹐沈殿霞更拍馬也追不上。

但問題是﹐梁醒波的至強項是「爆肚」﹐他最拿手不按常理出牌﹐喜歡即興﹐隨時在現場興之所至﹐或靈感一觸就擅自更改對白﹐所以一有梁醒波出場﹐他念的對白往往與劇本所寫的完全不同。例如全片最令我笑不可仰那段﹐是女主角白露明不知道這個「姑媽」原來是個男人假扮﹐還不斷向「她」獻殷勤﹐毫不避忌穿著性感睡衣兩人在床頭傾訴「女人心事」﹐差不多有身體上的接觸時﹐梁醒波豁然一驚﹐跟住扮作嬌嗲地回應﹕「唔駛喇﹐坐監都有份﹗」在劇本裡根本就找不到這一段戲。

梁醒波的「爆肚」蓋過了張愛玲原來的對白﹐又或者我們擊節讚賞的某些gag﹐竟與張愛玲無關﹐對張愛玲迷來說﹐可能不是味兒﹐但卻是事實。

我們不能因為張愛玲在文學上的顯赫成就﹐就自欺欺人﹐無中生有﹐強要把她編的劇本統統加上光環。

這兩部南北電影﹐是無傷大雅的娛樂小品﹐在張愛玲芸芸作品中﹐有參考價值﹐甚至有其歷史意義﹐但我不認為它們有什麼在文學或電影上的成就。

Hack 這個名詞﹐字典上有這樣的英文解釋﹕a person paid to do hard and uninteresting work as a writer。

六十年代在香港那幾年﹐張愛玲為謀生計﹐由宋淇引荐她替電懋公司寫劇本﹐那個時候她不正好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嗎﹖在四十多年後重看到她這兩部強顏歡笑的作品﹐對張迷來說﹐可能已不是無傷大雅﹐而是黯然神傷了。

文章原載於《張愛玲:電懋劇本集》(香港電影資料館,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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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鄧小宇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