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4/2010

文字江湖﹕尋找孫中山

文章日期:2010年10月24日
【明報專訊】今年十月十日雙十節,剛好是星期天,我們的行山日。我跟行山的同伴說,這麼著,今天不去郊野公園,不去徜徉青山綠水環抱的大自然,到上環與中環一帶走走,在人潮與煙塵廢氣之中,尋覓孫中山的足跡,紀念武昌起義九十九周年。孫中山跟香港的淵源很深,在此讀過拔萃男書室、中央書院、西醫學院,可說是香港培育出來的青年才俊。後來進行反清革命,雖然在海外東奔西走,但香港始終是策劃革命的重要基地,他也經常出沒在中環老區,鴨巴甸街、歌賦街、結志街、威靈頓街、士丹頓街、士丹利街,都是孫中山與革命同志活動的場所。我們平日走過這些擁擠狹窄的街道,行色匆匆,從來不曾駐足流連,不曾想過,中國近代史天翻地覆的重大變化,就是在此醞釀的。
我的計劃是這樣的:一大早從香港大學 的陸佑堂開始,沿著般含道往東,先到中環半山的甘棠第,參觀改建成孫中山紀念館的文物展覽,然後循著孫中山史跡徑瀏覽一番,中午時分走到曾是革命機關報《中國日報》原址的陸羽茶室,飲茶談史,緬懷先烈。有的朋友要鍛煉腿功,就先走到陸佑堂,再往回走;有的只重史跡,就從孫中山紀念館開始;林毓生教授也想參加,可是腿疾在身,走不動,我就安排他直接到陸羽茶室,為我們佔據茶位,等到大隊人馬到齊,就可以飲茶吃點心,正式慶祝行山隊伍大會師。
陸佑堂過去是香港大學的大禮堂,民國成立後,孫中山在1923年2月19日應香港大學學生會的邀請,到此做過「我為什麼成為革命者」的英文演講。我們到的時候,剛好有個學生活動正在進行籌備工作,守門的不讓我們進去參觀。可巧指導活動的教授是個熟人,遠遠看到我,迎出來打招呼,非常高興我帶著朋友來瞻仰禮堂。好像史跡有一種結合友情與族群意識的力量,大家都談起孫中山在這裡演講,空氣中依然瀰漫他的音容笑貌。我說李安拍攝《色‧戒》,也利用過這個禮堂,展現愛國學生演劇呼口號的場面。大家又講起張愛玲,歷史意識裏又滲入了文學想像與電影藝術,越談越高興,幾乎忘了原計劃的行程。
走到般含道的盡頭,有一個巍峨壯觀的教堂,走近一看,是基督教合一堂。沿著石階走上去,看到教堂入門左側有塊碑記,立於1924年10月10日。我們說,這可巧了,十月十日,真是好日子。於是人人拿出相機拍照。沒想到此時有一位身材短小的教友衝了過來,大叫不准照相。我們一愣,又來了一位瘦的中年婦女,鐵青著臉,伸手對著我們一揮,撇著嘴,以輕蔑的口氣說,「我唔識你班人,走喇。」我們感到非常奇怪,教堂不是都歡迎人們來慕道的嗎?正在擾攘之間,教堂裏走出一位中年男士,態度比較和善,我就說我們是一些教書的,剛好經過此地,順便參觀一下。一個隊友也順著我的口氣打圓場說,「just sightseeing」(只是遊覽一下),沒想到中年人突然臉色一變,頂了回來,「This is the place for worship, not for sightseeing.」(這是信仰之處,非遊覽之所)碰了一鼻子灰,大家只好怏怏退出。臨走的時候,我還看到牆上嵌有一塊石刻橫額「道濟會堂」。這不是孫中山上西醫書院時,經常前去聽道的、原址在荷里活道鴨巴甸街附近的教會嗎?怎麼搬遷到般含道之後,變得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我們最後到了《中國日報》原址的陸羽茶室,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受到堂倌們的熱情招待。難道他們知道我們是循著孫中山的足跡,來此慶祝辛亥革命九十九周年嗎?
[文.鄭培凱 學者.詩人 近作有《樹倒猢猻散之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