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7/2010

陳芳明的文學救贖

恨未解 痛難紓

文章日期:2010年10月27日
【明報專訊】台灣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陳芳明來港出席「張愛玲誕辰九十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接受《世紀版》專訪,暢談兩岸文學新景象,抒發人生的幸福與缺憾,還有心中那些解得開與解不開的結。

觀察兩岸文壇

作為文學研究者,陳芳明時刻都在「尋寶」,探尋新文類、新題材。這位談吐溫和的學者脫下西裝外套,坐在花圃邊,迎秋風,滔滔不絕地描繪台灣文學新景象:新移民第二代的書寫是其中一個大趨勢。台灣自1990年代有外勞入駐,經過二十年的文化融合,來自印尼、泰國、越南的外籍新娘與台灣父親的第二代已開始寫作,書寫東南亞的記憶。「最大特點是,東南亞新娘的第二代通常具備台灣和東南亞兩個身份認同,目前中文水平還在起步階段,但這樣的作品將會愈來愈好,愈來愈多。」

陳芳明說,本土作家開始書寫外勞故事是十年來台灣文壇另一個趨勢。以報道文學或小說來關注外勞在台境、工傷及不公平待遇,為他們發聲。「這是台灣公民社會成熟的表現,知識分子維護正義、追求公平。」他預計這幾個趨勢在未來十年將更加突出。他舉例說,新銳作家張耀仁的小說《親愛練習》,觸及外傭情欲、受虐等議題;而顧玉玲的報道文學《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記錄幾名菲律賓移工在台灣的故事,得獎連連。

「原住民寫作早在1980年代就已大量崛起,近年更出現了原住民女作家文學。文壇冒出卑南族、泰雅族的女作家,女性聲音愈來愈響亮。」這是台灣文壇的又一個新特點。

懷「喜悅」之情觀察台灣文學新氣象,陳芳明認為台灣的新世代作家一直在湧現。呷了口茶,他欣喜地繼續介紹「後鄉土」、「新鄉土」文學的蓬勃。他稱讚童偉格、甘耀明、王聰威、陳淑等新生代作家關注人與人之疏離,揉合鄉野傳奇。「相比台灣七十年代鄉土文學重要作家如黃春明、王禎和等關注自己的鄉村,用當地的語言,新一代的作品滲入國語、台語、英文各種語言,他們對二十一世紀的鄉村改造有鄉愁,對弱者有同情。」

反觀對岸文壇,陳芳明不免扼腕:「我很懷疑新的語言、新的聲音在哪裏?」在他看來,賈平凹、莫言、王安憶等一批大陸作家的故事和語言運用皆到了登峰造極的階段,已經沒有突破。

他微皺眉說:「在台灣,張愛玲的文學滋養了大批作家,但在大陸,她那種挖掘內心孤絕的語言並未出現在教科書裏,張愛玲研究亦屬非主流,一味將她納入中國民族傳統裏來詮釋。改革開放以後,大陸年輕人沒有歷史記憶,停留在魯迅語言的教育,這樣的文學觀、審美觀怎麼可能讓年輕人有充分想像呢?」

相比之下,陳芳明十分認可加拿大華裔女作家張翎,「她離開中國很久,未受到中國文壇風氣影響,文字太好了,太厲害了,看了嚇一跳啊!」他稱,這位「晚熟」作家寫出《餘震》、《金山》這樣的好作品,她所開闢的語言是大陸作家所不能及的,「這將是未來好文學的指標,創造出獨特的現代都會語言」。

政治與學術試煉 文學救贖

「我是理想主義者、浪漫主義者,年輕時是政治危權時代的受害者。」聽到「叛逆」二字,陳芳明笑得響亮:「說得太好了!我就是看不起權威!」年少時抗議父親的管束,到美國念書以閱讀來抗議國民黨,拚命讀台灣禁忌的魯迅、毛澤東作品;求學時攻讀歷史的他,不認同單一觀點看岳飛的歷史地位,為秦檜辯護以抗議民族主義教育。「文化是多元的,人格是複雜多面的,為何只有一種選擇?」

他曾對政治有過深情的憧憬,為了擁有更大的思想和言論自由,他在青春年華高舉「革命」火把,歸於灰燼也在所不惜。

「政治使人分裂,文學使人和諧。」在政治與學術之間穿梭試煉近二十年之久,因政治運動被迫流亡海外十多年,一九八九年返台,懷對改變現實的期待,陳芳明做過民進黨文宣部主任,最後又懷幻滅離開,並以學術作為終身的事業。「政黨選舉只管輸贏,人生為何一直要活在輸贏裏不能超越?政治裏看不到人的真正價值。我不離開政治,就會被掉。」當年放棄當不分區立委,四十八歲才開始在私立大學當講師,陳芳明義無反顧重新起步,「地球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把我自己撐起來」。

「世界之大,宇宙之廣,收容你的,就是文學而已。」年輕時從學院縱身躍入政治洪流,歷經淒風苦雨後終於回到學界,在政治權力角逐的壓迫感中回歸學術的空曠感,他甘於離群索居,「六親不認」,終日沉醉在閱讀中,希冀在文學中找到救贖。陳芳明心滿意足地說:「現在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階段。人生的幸福是你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並且敢做什麼。」對他來說,此時的幸福就是潛心梳理文學史,為台灣文學史存檔。

「年輕時要依靠靈感,如今寫作靠意志,要寫什麼已了然於胸。」陳芳明自稱對文字愈來愈迷正是一種「張愛玲後遺症」。他習慣手寫,嫌打字太慢,恍若手寫更能讓手和腦直接「連線」,追趕思考時甚至會發抖,他笑稱「這就是下筆如有神。」他說,從不認為會「沒時間讀書」,搭捷運或各種等待中,無時無刻都可以擠出時間來。他最近正執筆寫台灣現代詩論,明年將出版名為《殉美詩札》的散文式讀詩筆記,談現代最重要的詩人。問及何以書名感覺有為美而死的壯烈,他笑答:「嘿,我讀詩耗費了多少生命阿!」

「希望有一天,你會看到台灣出現一個小說新人。」作為作家身分的陳芳明,以詩、詩論及散文稱著。記者問他會否嘗試寫小說,他露出神秘而靦腆一笑,並首次對外「曝光」自己的小說創作計劃:「我正在寫一個故事,是講父女之情的小故事,講父親如何看待女兒不被容許的愛情——成為年長男人的外遇。這不是我女兒的故事,但如果她真遇到,我會祝福她。」一直談笑風生的他,此時語氣溫沉。

兩個心結

陳芳明有兩個久埋的心結。一個是國民黨在威權統治時代迫使飽經他離鄉背井的浮盪,「人類的進步是很慢的,國民黨走到今天不容易,這個曾經龐大的怪獸現在要看人民的選票。沒有選票就要鞠躬下台,這是一種風度」。他說,如果國民黨對民主有貢獻,他會「解恨」,淡忘傷痕。而另一個心結,是父女之間難以癒合的感情裂痕。

解禁後返台初期,陳芳明還在黑名單中,每三個月要出境重新簽證,在前程未卜的飄搖中度過了三年。他因此將一對兒女留在美國,錯過陪伴孩子成長的重要時光,當時他們分別是十五歲與十三歲。女兒一直不理解陳芳明在她最需要父愛的時候缺席了。雖然後來關係和解,但一直比較疏離。他說,女兒從不對他撒嬌。「女兒的世界我不能進去了。這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陳芳明曾在散文《霧是我的女兒》中寫道:「霧是我的女兒,徘徊在窗外,在街口,在路燈下。霧是我的女兒,深邃、神祕而難解。不知道這場霧遊蕩有多久,瀰漫有多遠;我只知道在霧裏深處的什麼地方,一定有我女兒的蹤。」因語言隔閤,他曾翻譯成英文給女兒讀。她讀後感動落淚,知道父親疼愛她,當年並不是要拋棄她。

「我寫這種題材的小說,好像是在填補作為父親心裏的缺憾。」陳芳明希望十二月之前完成這部中篇小說新作,以寫作自療。

■info

台灣知名學者、作家陳芳明一九四七年生於高雄,曾任教於靜宜大學、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現為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教授、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著有散文集《掌中地圖》,詩評集《詩和現實》,文學評論集《鞭傷之島》、《典範的追求》、《危樓夜讀》、《深山夜讀》、《孤夜獨書》,學術研究《左翼台灣:殖民地文學運動史論》、《殖民地台灣:左翼政治運動史論》、《後殖民台灣:文學史論及其周邊》及《殖民地摩登:現代性與台灣史觀》,傳記《謝雪紅評傳》等。他在1990年代以前流亡海外多年,曾經是美國台灣獨立運動的重要寫手。

[文/陳伊敏 編輯/曾祥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