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1/2008

葉劉淑儀眼中的“中國情欲”

隨外國學者讀中國文學
文章日期:2008年6月21日
【明報專訊】美國人研究中國文學,一個熱門題目是中國文學對情與慾的描寫。所以Prof. Lewis除了教授中國古代性情論,還主講了一個很有趣的課程——「Passion in Late Imperial Literature」(明清文學中的情慾)。 課程從唐代傳奇對名妓的描寫說起,切入明清文學,主題包括「情慾與家庭」、「正當和逾軌的情慾」、「情慾和現實」、「情慾與佛教文學」、「情慾對儒家道統的挑戰」等等。
明清是中國小說真正發展成熟的年代,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的虛構長篇小說很晚才出現。許多學者認為,首部以虛構人物為主角的長篇小說是《金瓶梅》。《三國演義》的主角固然是歷史人物,《水滸傳》的宋江、《西遊記》的唐三藏也真有其人。只有《金瓶梅》以《水滸傳》中的虛構人物西門慶、潘金蓮為主軸,寫成長達一百回的小說。
《金瓶梅》有露骨的情慾描寫,屢遭禁,作者也隱名。據說,因為主張人性本惡的荀子做過蘭陵令,故作者用「蘭陵笑笑生」作筆名,以示小說旨在揭露人性醜惡,誨淫世。
現代人往往只想到這是一部情色小說。其實《金瓶梅》有不少創新之處。第一,《金瓶梅》是首部以家庭瑣事為主題的小說,細緻描述了西門慶納妾生子的經過,妻妾爭寵的情節,及婢女勞僕的關係。第二,書中人物眾多,關係複雜,但全書結構非常嚴謹。第三,小說透過記述西門慶放高利貸、低買高賣、勾結官員、輸送利益,對那個時代的物質文明作了很詳盡的描繪。《紅樓夢》在這幾方面明顯受到《金瓶梅》影響,所以西方學者認為,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
課程中,《吝嗇鬼、潑婦和一夫多妻者》(Misers, Shrews and Polygamists)一書,給我深刻的印象。作者Keith McMahon是肯薩斯州大學的教授,他在書中探討十八世紀中國小說對情慾的描寫。這位來自美國中西部的學者,不但看過《金瓶梅》、《紅樓夢》這些名著,而且連《綠野仙蹤》、《兒女英雄傳》、《啼笑姻緣》、《野叟曝言》、《品花寶鑑》、《玉蒲團》也通通看過,教我嘖嘖稱奇。
McMahon採取心理分析和後結構主義的角度研究。我一上課,就問教授什麼是心理分析和後結構主義,教授笑而不答,叫我把書看完了才跟他討論。原來作者一方面用「集體幻想」等心理分析學派的概念剖析小說人物,一方面從當時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秩序出發,理解這些角色的文化意義。
傳統中國社會實行一夫多妻制,男子三妻四妾被視為好事,女子卻被要求貞潔。清朝為求穩定社會,大力推崇儒家思想,雍正廣賜貞節牌坊,更令追求貞節成為一種狂熱。
McMahon指出,明清小說因此也可分成「貞潔」(chaste)和「不貞」(un chaste)兩類。前者以才子佳人為主題,沒有情慾描寫。《紅樓夢》基本上也可歸於此類。因為自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後,書中就再沒有關於賈寶玉的情慾描寫。書中對時間的交代模糊,主要角色似乎長期處於十多歲的少年期。賈寶玉彷彿變成一個無性人,在大觀園裏和一眾女子進入無性的、貞潔的愛情關係。賈寶玉是儒家傳統內的「反英雄」,他拒絕入仕途,不願生兒育女,最後逃禪。書中多處表現對儒家傳統的反抗。不過當時也有反《紅樓夢》、維護儒家思想的作品。《野叟曝言》的主角文素臣,可謂韋小寶的前身。他妻妾如雲,事業有成,海外稱王,是典型的儒家英雄。
至於「不貞小說」,如《綠野仙蹤》等,對情慾有露骨的描寫,其實是故意揭露儒家大傳統下各階層的真實生活。 以上種種小說,或反映儒家價值,或對儒家價值提出質疑,或表現儒家理想和社會現實的矛盾,均展現了那個時代的精神面貌和社會實。
這些外國學者重視中國文學,研究得如此深入,使我佩服;相反,不少香港人對中國文學棄如敝屣,實在令人惋惜。
[文/葉劉淑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