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6/2008

a link:張愛玲《重返邊城》佚文出土


永遠張愛玲﹕張愛玲求籤問前程
《重訪邊城》佚文出土

明報
2008年9月28日

【明報專訊】「這次別後不到十年,香港到處在拆建,郵筒半埋在土裏也還照常收件。造出來都是白色大廈,與非洲中東海洋洲任何新興都市沒什麼分別。偶有別出心裁的,抽屜式洋台淡橙色與米黃相間,用色膽怯得使人覺得建築師與晝家真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兩族。
而現在,這些年後,忽然發現自己又在那條神奇的綢布攤的街上,不過在今日香港不會有那種鄉下趕集式的攤販了。這不正是我極力避免的,舊地重遊的感慨?我不免覺得冤苦。」——《重訪邊城》張愛玲

9 月30日,張愛玲的88歲冥壽。今年,因為她的遺產管理人宋以朗的發掘,祖師奶奶有「新作」面世作紀念。剛過去的這星期,台灣皇冠出版社出版《重訪邊城》,收錄新出土的中文同題文章、英文短本的遊記A Return To The Frontier、短篇小說《鬱金香》及散文《天地人》四篇,並放言為遵張愛玲意願,其他遺稿或不再出版,亦即此可能為她作品付梓出版的最後一冊。

早在4月〈重訪邊城〉首見刊於《皇冠雜誌》時,台灣文壇便已一陣哄鬧,因為此為張愛玲唯一寫到1961年初訪台灣的文章。其實文內後半是為她寫第三度來港的行旅,對照此前刻劃在港勾留的文字、以至宋以朗尚未公開過她問卜的籤文,也許可以窺見張愛玲對於香港、此她稱作「邊城」之地的微妙感情。

香港曾是張愛玲求學之地,早在《餘燼錄》,她便將1939年抗日時的香港寫過一遍。那時她年少無畏,張狂地將戰火寫成好友炎櫻在浴室裏的歌聲。1952年她重臨香港,這裏是她謀生、赴美前的過渡,最初只住女青年會,寫作譯書令她漸為人注意,她避居北角七姊妹道一簡陋得連書桌也沒有的小房間,連書也不願買,「因為一添置了這些東西,就彷彿生了根」。三年匆匆,她離港到美國定居,輪船啟程日本後,她遠眺送別的友人宋淇與其妻鄺文美﹕「一路哭回房中…… 現在寫這裏也還是眼汪汪起來。」船抵神戶,張愛玲即寄信告訴。
但儘管不捨,畢竟,她已在美國落地生根,也只能故作瀟灑揮別香港?

其實她後來重訪本地。1961年秋天,張愛玲經台灣到香港,1963年3月她寫的A Return To The Frontier,發表在美國雜誌The Reporter,引起當時台灣文學界極大迴響:「除因為行程中她會見了時為年輕人、後來成為文學大家的王禎和、王文興、白先勇、陳若曦等人,她在文中寫了"there were bedbugs"等字眼,傷害了台灣人的感情。」A Return To The Frontier寫的是台灣廟宇和妓院,文壇反應卻不很好,宋以朗解說原因大概如此。

事隔二十多年,張愛玲重新以14,000多字中文,在 34頁她專用的原稿紙上,寫了在這兩個城市的短短一周的行程──不只是翻譯A Return To The Frontier,而是以中文重述了一次這次遊歷,寫成〈重訪邊城〉。宋以朗依據文中引述了《光華雜誌》1982年11月號一篇關於鹿港龍山寺的報道,推斷此中文版是寫於1982年以後,認為這是她多年來因為台灣文友誤解英文原文,耿耿於懷,特別撰寫的回應;然而,此文卻從沒發表。

訣別香港

而她在文中,再於後半部補充了重遊她青年時期逗留過的香港故事。台灣與香港,兩顆懸在大陸邊上的島嶼城市,在她筆下同樣呈現了瑰麗詭奇的異色;而曾經旅居多時的香港,相比首次造訪的台灣,興許更勾引她思潮的起伏,宋以朗所保存的手稿,末部所增刪改寫之段落文字,繁雜如許多蒼蠅大戰撞死了在紙上,黑色字舻模糊成片,連覑為省時省事故意漏掉不寫以圈圈代替某字眼的寫作習慣──如《兒女英雄傳》她寫成「兒女○○○」,讀者得根據下文的「安志節」推敲出原文──宋以朗低呼難以辨認,最後他寄往皇冠出版社讓熟悉祖師奶奶的編輯校對、編印,令讀者看到她對香港纏綿糾結的情懷。

原來即使在城市發展之初的 1960年代,香港即已是張愛玲眼中「全島大拆建的時候」,她點評說「香港就是這樣,沒準」。連中環也是晚上8點多便烏燈黑火,她走得心慌意亂,老在思疑何處撲出劫匪,寫得鬼影幢幢,又遙遙憶起昔時在大陸的風俗往事。摸黑尋找夜市金舖,大半天,才發現一家像泥金畫卷的店面房子,「就像『清明上河圖』,更有疑幻疑真的驚喜」,連店員也是「年少老成」、「穿著少見的長袍──不知道是否為了招徠遊客──袖覑手笑嘻嘻的,在他們這不設防城市裏,好像還是北宋的太平盛世。」

她買了兩隻小福字頸飾串在細金鏈上,出來突然嗅得一陣屎臭。「還是馬可孛羅的世界,色香味俱全。」這立體場景為她留了一幕深刻的印象,她在文中寫到:「我覺得是香港的臨去秋波,帶點安撫的意味,若在我憶舊的份上。在黑暗中我的嘴唇旁動覑微笑起來,但是我畢竟笑不出來,因為疑心是跟它訣別了。」

用上了「訣別」如斯沉重的預言字眼,也許說明了張愛玲對香港感情的深重。

赴美以後,張愛玲與宋以朗之父母宋淇夫婦,仍保持書信來往。其時,宋淇曾有一牙牌籤書,張愛玲覺得此書好玩,便常以書信,請宋氏夫婦用此書來求籤問卜。張愛玲問的主要有關寫作之事,譬如在美用英文首次寫的小說《秧歌》,以及關於大陸的《赤地之戀》,她即曾數次請宋氏為之求籤。在《華麗與蒼涼》一書,宋淇在〈私語張愛玲〉一文中便記了為《秧歌》占得的籤文,其中的詩有一句解曰「東西相對兩團圓」,似是吉利之象。如此卜文,宋夫人鄺文美放在一小紙盒子裏,竟有19張之多,其中還有向天尋問「應否來港」,所得如下:

上中 上中 上中

諸凡如意。大吉大利。

時可圖今勢可乘。 為山端的是邱陵。

扶持總賴青雲客。 龍躍魚淵眾可傲。


張愛玲曾請天主教徒宋氏夫婦以牙牌籤書問卜,所摘記下的籤詩,五張關於《秧歌》的,另外兩張則為《赤地之戀》所求,可見張愛玲對其英文寫作覑緊得很。圖為張愛玲問「應否來港」的籤文。

詩文的解說與評斷,讀來亦是吉祥的兆頭。另又有「問香港安否」的卜文,似是探問香港可會被共產黨所「解放」,而且連張愛玲最疼愛的親人姑姑,她也有代問應否來港?

宋以朗回憶說宋淇此牙牌書,在他一家1959年搬到九龍加多利山現住址時,已經遺失。即張愛玲這些問道於卜,乃自1955年赴美之後到59年間。這可是表示這幾年期間,張愛玲曾有意回港居留,甚至可能欲在此和家人團聚?

俱不得知。宋以朗收有父母親與張愛玲的書信往還,獨是欠了這些年的,也許是彼此搬家時散失了。

倒是張愛玲在〈重訪邊城〉結尾的預言,一語成讖了。

文 圖 鄭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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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身在美國時,仍愛穿旗袍,會畫下衣衫款式、列明尺寸,寄予鄺文美請她找「周裁縫」縫製。圖樣之上,可見三十多歲的張愛玲體態仍窈窕得很。


張愛玲的日記,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字,卻是沒寫年月日子。賴雅死後,她寫道「不堪憶來……知生命ultimate lesson」等等充滿憂思的文字。粉紅色小紙條為宋以朗所加。

宋以朗背後的文件夾保存了張愛玲與他父母的通信,他已按通信日期整理。紅色文件夾四大個,為張愛玲寄出的信件;藍色六個,為張愛玲所收信件,另有宋淇將自己寄出的信亦影印存檔,宋以朗說﹕「因信中多涉及他為張愛玲代理的版稅,需要清楚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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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tra.她曾到的所在﹕「張愛玲躺過的,你敢不敢試躺一下?」
【明報專訊】自從一年多前宋以朗「張愛玲遺產管理人」的身分曝光以後,他家便絡繹不絕地招呼覑不同的張迷。今年7月底書展的一個傍晚,馬家輝便與台灣作家朱天文聯袂到訪宋家
曾有許多女作家被看作張派傳人,譬如上海的王安憶、香港的鍾曉陽,以及朱天文皆是。因緣際會,朱天文終來到這張愛玲曾經暫居數月之地,宋以朗為她準備了兩份神秘禮物,其一是朱天文剛推出的作品全集,請她為之簽名;另一份便是張愛玲60年代的《赤地之戀》原版英文小說,相贈朱天文。雖然張愛玲昔時居住的小房間已經改作浴室,可是這棟50歲的舊樓房還保留了一個張愛玲曾立足的露台,朱天文在此駐足一陣,感受祖師奶奶當年的存在。

回到屋子裏,看過遺稿後,馬家輝問宋以朗能否也看看張愛玲的遺物?宋以朗促狹地回答: 「沒在手邊,但地庫裏有4張氈子,是張愛玲去世時所躺過的,你敢不敢試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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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宋以朗
文章日期:2008年10月6日

【明報專訊】逝世十三年,張愛玲卻仍經常予人驚喜,一些遺作,一些書信,一些隨手寫下的筆記,被有心人挖了出來,讀者讀,恍如隔世,隱約覺得在洛磯山的滾滾紅塵裏,在毫不起眼甚至有點破落的公寓裏,依舊有一位華人女子坐在窗前燈下,抬腮,思考。
當「懼蚤症」沒有發作的時候,興致來了,精神來了,她會提起筆,細心地把寫下的每行字改了又改。她小心翼翼於自己踢出的每個腳印,如同梳理好每根頭髮,撫順好衣服上的每道縐痕。
這次出土的是《重訪邊城》。《明報》讀書版的鄭依依介紹過了,是宋以朗先生去年底才從箱子裏予以「考古出土」的舊作,寫的是訪遊台灣的見聞與感想,一九六三年曾用英文發表於美國,廿年後,用中文再寫一篇,但不是譯,是寫,重新寫過每個句子,而最大的差別是,讓「自己」站了出來,或倒過來說,是把讀者帶進了她的心底。例如起始的小故事。張愛玲甫下飛機,一位男子趨前問她是否尼克遜夫人,她愕然,以為因為她和她都瘦,所以被誤認。後來朋友來接,聽聞此事,說有個男人老是去飛機場接美國名人,有點神經病。英文裏,張愛玲只是輕輕寫道,「I laughed, then went un der Formosa's huge wave of wistful yearning for the outside world, particularly America, its only friend」。當用中文,而且是廿年之後,愛玲小姐選擇的修辭顯然加添了數倍沉重:「我笑了起來,隨即被一陣抑鬱的浪潮淹沒了,是這孤島對外界的友情的渴望。」
林沛理曾在《瞄》雜誌以《色戒》為例,詳細分析張氏作品的「中英差距」,點破了她的英文寫得比較抽離遙遠,感情重量遠輕於她的方塊字。這難免。木心不是早說過張愛玲「是亂世的佳人,世不亂了,人也不佳了」嗎?中文之於愛玲小姐,跟亂世是分不開的,她的喜悅,她的抑鬱,正如她的一篇文章標題「中國的日與夜」,深深銘刻在她的方塊字筆畫裏,換成了蟹行的洋文,隔開了距離,往往變成就只是說故事而跟自我無涉。
感謝宋以朗,他像巫師般每隔一陣子便替我們對張愛玲召魂。聞說他家裏還有幾十箱舊材料,希望他加倍努力「念咒作法」,魂兮歸來,讓愛玲小姐重現大家眼前。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抱著張愛玲回家
文章日期:2008年10月7日
【明報專訊】有一個午後曾經陪同朱天文往訪宋宅,九龍塘加多利山的住宅,五十年的老房子,在斜路的轉彎處,把車子經鐵閘駛入前庭停車場,泊後,下車,正是陰雨日子,三號風球,吹來陣陣怪風,樹葉在響鳴,地上既是積水亦是落葉,很有蒼涼意味。這景象,五十年前愛玲小姐一定見過。

張愛玲在香港住過這房子,當時當然不老,而且前庭有一棵高高的樹,「後來基於安全理由,被斫掉了」,宋以朗說。我們今天看不見張愛玲看見過的大樹了,只能站在張愛玲站過的大露台上,眺望出去,想像張小姐當時在想些什麼。替朱天文拍了幾張照片,幸好稍後立即曬出來給她,因為照相機的記憶卡讓小女孩在英國弄丟了,也幸好卡裏就只有這些,沒有別的。

宋以朗領我們看客廳,看書房,一箱箱書稿檔案和尋常遺物,例如美國綠卡,例如籤符卜文,擺滿了架上架下。我們看得呆了,本來已經寡言的朱天文就更不說話了,一味瞪大了眼睛,用盡力氣把所有物件和紙張收進視線範圍,像張開一面眼睛之網,把魚兒統統網起,帶回家後才慢慢享受。

客廳書架上有張小姐的簽名書,是送給宋淇的。其中一本印行於1967年的The Rough of the North,封面是水墨竹林,沙黃底色,印紅底反白字的Eileen Chang;封背是張小姐的黑白旗袍側臉照,左手碰牆,右手垂下,眼望遠方,似是來日大難,這分這秒已經開始徬徨不安了。

我和朱天文看得流口水了,小女孩也極感興趣,宋以朗走進書房消失了卅秒,出來時,拿了兩本書,就是一模一樣的倫敦原版書,分贈予我和朱。太慷慨了,我不敢接受,但捨不得不接受,虛偽了幾句,立即喚小女孩說謝謝,唯恐宋先生改變主意。

其實臨行前還起了歹心,頗想來個偷龍轉鳳,換走書架上那本簽名版。但在張愛玲面前,我忽然記起了「道德」兩個字怎樣寫,低頭便走。

離開時,雨停了,把車駛出庭院,大家都不作聲,也都回頭再看玻璃窗外的老房子一眼,似在跟愛玲小姐道別,但又抱四十一年前的她回家。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