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2009

閱讀時光:劉紹銘讀《小團圓》:小團未圓

小團未圓
文章日期:2009年3月16日
【明報專訊】張愛玲逝世十多年,音麈未絕,因為每隔一段時光,她的生平和作品總會成為城中話題。王德威在〈張愛玲再生緣:重複、迴旋與衍生的敘事學〉一文借用了haun tology一詞來概說這種現象。他文內說的「魂在論」,就是陰魂不散。〈鬱金香〉幾年前出土,若非確認是祖師奶奶手筆,不會轉眼變成新聞。〈色,戒〉經李安泡製成電影後,連平日少涉獵文學作品的觀眾也忍不住找出原著來對照。
最近祖師奶奶又「迴魂」了。《小團圓》已正式登場,既是fait accompli,不必再計較遺稿該不該出版這回事了。單以常識判斷,如果她不意印行,斷不會花心血在文稿上一改再改。張愛玲說過《紅樓夢》未完,其實《小團圓》也未圓。
自傳體小說而非自傳
我們該怎樣看待《小團圓》呢?說是自傳恐有不足,因為書中關係人物的名字都屬偽託,雖然熟悉內情的讀者都猜到邵之雍是胡蘭成。再說,書中身世部分,只是「斷代史」。她的洋丈夫賴雅(Ferdinand Reyher)沒有在書中現身。夏志清先生告訴過我,張愛玲在紐約墮過胎,孩子是賴雅的。夏先生非常替張小姐不值。祖師奶奶在美國過了大半生,但她在花旗國怎樣生活,倒未見傳。
因此最公平的說法是:《小團圓》是一部自傳體的小說。宋淇先生是我的前輩,論斷文學作品,眼光獨到。為了不想受前輩的看法先入為主的影響,我看完了全書後才翻閱他公子宋以朗寫的前言。宋淇果然是大行家。他跟太太鄺文美不但是張愛玲平生知音知己,更是益友。宋淇在1976年4月28日向張愛玲交代《小團圓》的讀後感說:「在讀完前三分之一時,我有一個感覺,就是:第一、二章太亂,有點像點名簿,而且插寫太平洋戰爭,初期作品中已見過,如果在報紙上連載,可能吸引不住讀者『追』下去。」
如果《小團圓》不是「旗幟鮮明」的打張愛玲的招牌,以小說看,這本屢見敗筆的書,實難終卷。維大(港大)洋教授的嘴臉,我們早在〈沈香屑——第二爐香〉領略過。作者在日本人攻打香港時那段艱難日子,〈燼餘錄〉歷歷言之,讀來驚心動魄。現在這兩個文本衍生出來的人物,在《小團圓》中借屍還魂,可惜比起原型來,顯得目光遲滯,音色魯鈍,跟讀者打過照面後,留下的印象如水過鴨背,了無痕。
跟舊作重複,而遜色?
張愛玲巔峰時期的作品,如〈封鎖〉、如〈金鎖記〉、如〈傾城之戀〉,文字肌理綿密,意象豐盈。宋淇看出《小團圓》雜亂無章,因指出「荒木那一段可以刪去,根本沒有作用」。(我們現在看到的《小團圓》,作者沒有刪此段。)《傳奇》時代的張愛玲,佈局鋪排的草蛇灰線,多能首尾呼應,少見十三不搭的局面。《小團圓》出現了「根本沒有作用」的段落,可見結構之鬆散。其實書中應該刪去的,何止一段。
《小團圓》的敘述語言,比起成名作中的珠玉,顯得血脈失調。通篇不易找到我曾稱之為「兀自燃燒的句子」。在〈金鎖記〉中我們看到七巧的小叔子「色誘」嫂嫂的一幕。但見:「季澤把那交叉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姆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鼻樑,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
〈色.戒〉中的王佳芝等候易先生應約而來,但他遲遲沒出現:「她看了看錶。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的一道裂痕,陰冷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真能兀自燃燒的句子,有時只消淡淡的一筆。〈封鎖〉中的吳翠遠,25歲,美得「模稜兩可」,「怕得罪了誰」似的。她的手臂,白得「像擠出來的牙膏。」
《小團圓》少見這種令人過目難忘、讀後依依不捨的辭章。文字既不可取,試說內容吧。張愛玲對宋淇夫婦透露過,「我寫《小團圓》並不是為了發泄出氣,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為了國家主義的制裁,一直無法寫。」她跟胡蘭成這「無賴人」的交往,「飲恨而終」,所以《小團圓》如不是「痛史」,也應該是「恨史」。
如果我們把九莉看作現實的張愛玲,邵之雍是漢奸胡蘭成,那麼依書中所述,張愛玲對這個「水性楊花」的男人動過殺機。太平洋戰事結束,漢奸被通緝。逃亡前夕,他們睡在一起。行房後,邵之雍凝視九莉的臉,彷彿看她斷了氣沒有。他輕聲說:「剛才你眼睛裏有眼淚。不知道怎麼,我也不覺得抱歉。」他說完就睡了,背對她。她想到:「廚房裏有一把斬肉的板刀,太沉重了。還有一把切西瓜的長刀,比較伏手。對準了那狹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現在是世外之人了,拖下樓梯往街上一丟。」
文筆過度自覺
《小團圓》到結尾,九莉沒動「無賴人」分毫。宋淇看九莉/張愛玲看得透徹。她是一個膽大、非傳統的女人。她對無賴子的愛是沒有條件的,明知他是漢奸、明知他除自己外還有好幾個女人、明知跟他交往會為社會輿論和親友所唾棄,依樣不改其志。除了文采了得令九莉傾倒外,這廝一定有什麼過人之處才教「才女」愛得那麼死心塌地。〈色,戒〉中的王佳芝,或可看作九莉的前身。無賴子通過了她的陰道昏了她的頭腦,讓她渾然忘記自己的使命。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小團圓》一再出現「兒童不宜」的描述:「有一天又是這樣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東西在座下鞭打她。她無法相信——獅子老虎撣蒼蠅的尾巴,包絨布的警棍。看過的兩本淫書上也沒有,而且一時也聯繫不起來。」文字比不上白先勇〈遊園驚夢〉中錢夫人性幻想的意識流那麼絲絲入扣。無論如何,張愛玲是說對了,「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這麼看來,李安電影出現的三級鏡頭,是他對王佳芝「受俘」的解讀。易先生的「過人之處」征服了小女生。
九莉對無賴子的依戀,借用王思任批點《牡丹亭》的話,九莉對無賴子可說「一靈咬住,必不肯使劫灰燒失。」邵某留下來的煙蒂,她都從煙灰缸拾起來,小心翼翼的放在信封內。當漢奸告訴她二次大戰快要結束時,她說「希望它永遠打下去」,為的是可以跟他在一起。
第四章快完時,有一段敘述九莉心境的話聽來特別淒涼。「九莉只會煮飯,擔任買菜。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髮。燒併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癡情女子一生的兩個男人,一是明知是負心人還忍不住跟他談戀愛的胡蘭成,一是因時因地制宜而委身下嫁的洋人。作為小說看,《小團圓》看不到她的看家本領。但作為自傳體的記敘者,倒讓我們認識到九莉/張愛玲寂寞、空虛、無奈的一面,既淒涼又蒼涼。七巧和流蘇都是虛構人物,左搓右捏,憑作者高興。但對張愛玲說來,九莉是前世今生的自己,文筆太self-conscious,顧慮就多,難免左右為難。這也許是作為小說看,《小團圓》未如人意的原因。但作為自傳體的紀錄看,還是有看頭的,因為,作者是祖師奶奶。[文/劉紹銘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