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2009

明報專訪張隆溪教授

張隆溪:走出文化對立線
訪於獲瑞典院士榮銜以後


文章日期:2009年3月20日

【明報專訊】2009年2月3日,香港城市大學比較文學及翻譯講座教授張隆溪教授,獲瑞典皇家文學、歷史及考古學院外籍院士榮銜,表彰他對促進東西方文化的理解和分析所作的卓越貢獻,張隆溪是迄今第二位獲此殊榮的華人學者。這位生於四川成都,曾經下鄉及在工廠工作的知青,一直堅持勤奮自學,在文革 後的1978年,以總分第一名成績考入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英國文學專業,並獲朱光潛、錢鍾書指點。畢業後留校任教,後得哈佛燕京學社資助,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並成為加州大學比較文學教授。1998年,張隆溪教授從美國到香港城市大學任教,至今已在香港工作十年。
張隆溪教授研究興趣在於中國古典文學、英國文學、東西方文學與文化比較研究等,他認為東西方衝突基於文化的誤解,他希望以其學術研究,促進東西方文化間的溝通和理解。
張隆溪教授學貫中西,同時又著作等身,例如英語評論集《道與邏各斯》(Tao and Logos, 1992)、Mighty Opposites: From Dichotomies to Differences in the Comparative Study of China(1998)、Allegoresis: Reading Canonical Literature East and West(2005)、《同工異曲﹕跨文化閱讀的啟示》(Un expected Affinities,2007),還有去年出版的《比較文學研究入門》和作品選集《五色韻母》等。
訪問張隆溪教授當天,我們在他的寓所詳談,在窗明几淨的客廳中,牆上是中外文學作品及19世紀法國畫家杜米埃所繪有關中國人的諷刺畫。張教授跟我縱談中西歷史與文化,以及對中西方共通及相異之處的看法,從文學經典到意識形態,他枚舉出許多例子,視野恢宏,張隆溪教授對於中西文化的熟悉程度,讓我深深折服,正因為有如此淵博學問,才能就東西方比較文化,作出其卓然、獨特的見解。
由語言割開的二分?
訪談以前,筆者曾閱讀張隆溪教授的〈道與邏各斯〉,那是他早年的一篇學術論文,論文以中、西方文字為基礎,探討西方對中國文化的誤解問題。眾所周知,西方運用拼音文字,而中國則是非拼音文字,哲學家黑格爾就認為漢語是一種與西方殊異的語言。德里達雖說西方哲學文化存在拼音文字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式偏見,但他始終認為中國語言不能產生可予討論的哲學文本,所以〈道與邏各斯〉就西方哲學對中國文字所產生的文化誤解,進行批判。
由西方學者翻譯的中國古典文學及他們對作品的解釋,往往存在許多誤讀,這些誤讀影響西方人對中國的理解,必須對中國文學進行正確的詮釋,才能促進雙方的溝通。東、西方之間並非沒有溝通,13世紀馬可孛羅的遊歷就是一次東、西方之間的溝通。面對傳統上西方人對中國的誤解,張隆溪教授的Mighty Opposites就力圖證明,其實東、西方之間在許多事情上並非「絕對的對立」,只是彼此在不同方面有「程度上的差異」而已,其副標題「From Dichotomies(二分對立)to Differences(差異)」就表達了這種意思。張隆溪教授的學術研究,就為了證明「道」與「邏各斯」可以溝通。
張教授說,16世紀末來華的傳教士利瑪竇,發現中國有很深厚的歷史和文化,而且繁榮發達,所以不可能從高高在上的角度看待中國,而是將之視為一個有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明代中國的文明發展程度相當高,和西方有許多相通的地方,後來雖亡於清,但文化上仍然不是存有很大差異。
但在利瑪竇之後,西方教會就改變了想法。他們認為利瑪竇對中國文化讓步太多,應該用強硬態度對待中國文化,於是有了「禮儀之爭」,認為祭孔、祭祖是偶像崇拜。另一方面,羅馬教庭認為中國文字不能表達基督教信仰的真義,所以禁止在中國傳教使用諸如天主、上帝、神等中文詞匯。這種把中西方對立的看法在西方造成很大影響。後來西方經歷工業革命、殖民擴張,到了西方國家進行一系列帝國主義侵略,東西方就更加對立。
由文學詮釋所窺見……
張教授在Mighty Opposites中談到,在19世紀的時候,西方把自己看成進步的、理性的,而東方尤其是中國,則是落後的、野蠻的,西方學者所討論的東方(包括中國)的時候,不是把中國視為理想國家,就將之視為封閉、停滯的文明,這就是薩依德在《東方主義》中批判的觀念。事實上,東、西方之間當然存在一些差異,但東方並非停滯,這20、30年間中國大陸的發展,證明了西方這種視角的錯誤,例如現代中國人愈來愈懂得守時,重視科教,都是中國進步的確據。
2005年,張隆溪獲多倫多大學邀請,作一系列亞歷山大講座(Alexander Lectures),這是一個很大的榮譽,因為他是第一位獲邀的非西方學者,在他以前還有Julia Kristeva、Terry Eagleton等著名學者。Unexpected Affinities就是這次講座的講稿,書中以跨文化角度,透過文本的闡釋,解釋東西方許多共通之處。第一講是對東西方對立的批判,其後三講則是具體的文本闡釋。
張隆溪教授在《道與邏各斯》中,使用了文學詮釋學方法,更明白中、西方各自詮釋的局限。他在著作Allegoresis(諷寓解釋)中指出,東西方對於經典的詮釋,都有歷史的影響,他以舊約《聖經》的《雅歌》和《詩經》的《國風》來作文本,審視各自文本詮釋的轉變。這些本來是男女之情的表達,在中、西經典評注的傳統解釋中,都變成了政治及宗教的諷寓,跟原文字面的本義毫無關係。張教授看出彼此對文學經典的詮釋史,有許多相似甚至相同的地方。
他解釋道﹕從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詩經》就有了政治的涵義。漢代解釋《詩經》的主要是經學家,由於漢代政權要實施政治控制,所以對《詩經》也從歷史意義作解釋,變成了歌頌文王、周公,講后妃之德,或對統治者的諷諫。唐代的孔穎達,又對這些解釋作了進一步的補充。
至於西方,張教授則指出,在中世紀時期,聖經以拉丁文寫成,一般人不懂得閱讀,像《雅歌》這些聖經典籍也靠教會的神父,基於奧古斯汀、阿奎那等權威學者的注釋基礎來解釋,所以從古代猶太人到中世紀西方社會,人們都將《雅歌》視為上帝對以色列、或基督對教會的愛。在15、16世紀,為了擺脫教會的影響,馬丁‧路德認為人人應該能讀《聖經》,就把《聖經》譯成德語。張教授認為,馬丁‧路德與朱熹有點相似,因為朱熹也認為經典的意義自明,應該擺脫傳統評注的牽強附會,《詩經》是平凡百姓寫的詩歌,應該從一般人的角度出發去理解。
張教授的結論是,東西方各自有詮釋的傳統(hermeneutical tradition),即「諷寓解釋」,但這些「解釋」絕不能過分脫離原文,否則就會變成「過度詮釋」。
宗教政經:誰更包容
中國文化的本質,並不是「邏各斯中心主義」,那為什麼中國可以不斷改變教育制度,去因應外界而來的挑戰呢﹖張教授告訴我,在中國文化裏,沒有唯一排他性的宗教,而西方的基督教和阿拉伯的伊斯蘭教,卻有強烈的排他性。所以歐洲有殘酷的宗教戰爭,法國的聖巴托羅繆之夜,一夜間屠殺幾千人,而中國人卻從未為宗教而動干戈。
而這也可以從經典去解釋,孔子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未知生焉知死」,莊子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中國人對宗教的態度是兼容的,所以能做到「三教合一」,這是因為中國人認為最高政權不是宗教,人才是最高的政治主體。所以當猶太人在西方世界受到迫害時,在中國卻能安居樂業,在明代能夠重建宋代興建的猶太清真寺。後來中國猶太人「消失」,是因為他們也像中國人般參加科舉考試,並和其他人通婚的緣故。回眸西方,要經歷宗教改 革、啟蒙時代才做到政教分離,原來中國人的宗教包容性,比西方人更大。
張教授對中國的理解,也許還應該結合他的成長背景。那是文革的年代,由於極端的意識形態鬥爭,當時中國反傳統(封)、反西方(資)、反蘇聯(修),結果令中國喪失文化發展的根基,比世界落後足足20、30年,比如60年代初中國電子工業技術曾領先日本,現在則要從後趕上。「上山下鄉運動」也令許多知識青年不能進大學,張教授就是其中一分子。
居港十年,張教授終於達成東西方文化研究的學術夢想。他對香港保存許多中國傳統,兼備西方法治的優良傳統,深表讚許,但他也認為香港在文化上沒有做到商業、經濟那樣的成就,指出社會和政府對文化的重視不夠。其實,香港與西方關係密切,回歸後也加強與中國的聯繫,本應擁有豐富的文化資源,但香港社會重視商業高於一切,而且從窮到富的過程,又令香港僅僅重視科教興國,但單靠科技是不夠的,香港政府及民間都應該重視文化發展。
[文/彭礪青、攝/秦偉、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