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2009

Have we been there yet?


老掉牙愛與舞
專訪茱麗葉.庇洛仙

文章日期:2009年3月15日
【明報專訊】2009香港藝術節已經圓滿結束了。回想起來,法國女演員茱麗葉.庇洛仙(Juliette Binoche)與著名舞者艾.甘漢(Akram Khan)的舞蹈劇場《尋.你我》(In-I)令我有很大感觸與啟發,無論是在藝術創作方面,還是個人情感上。對他們來說,這次演出又是一趟怎麼樣的旅程呢?在一次訪談中,他們娓娓道來。
在為《尋.你我》找尋創作靈感時,她無意中發現,希臘語中有十四種不同形容愛的字詞,不禁被迷住了。她一向認為生命最大的意義便是愛,於是決定以一次陌生的創作經驗,來探索這個主題,同時,摸索創作路上究竟可以走得多遠。
這是旅程的開始,你我旅程的開始。
PHILIA XENIKE 陌生人的愛
舞台上,一片漆黑。我們都知道,故事開始、兩個人相遇的時候,總是引人入勝的。漸漸,燈光照穿粉紅色裙子的她,踏黑色的舞鞋,美麗極了。她感到寂寞,於是一個人躲進漆黑的電影院內,看費里尼的電影,希望從黑暗中找尋光的意義。她看到了穿黑衣的他在前頭,便以為看到了光。她拚命追他,大聲對他說:「你是我想與之共度餘生的人。」
一個是被譽為最美麗的法國女演員,一個是世界知名的舞者,他倆在各自舞台上都負盛名。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參與以舞蹈為主的演出,「生命裏一些陌生的領域能使我從不同角度感受情感,跳舞是其中之一。正因為這樣,我喜歡演戲,不同角色讓我常常碰到陌生的領域,讓我迷失,讓我學習。」
舞者都是沉默的,只用身體來表達情感;演員卻要用言語來表達一切。「正是這兩者之間的衝突吸引我,去尋找他們可以共同分享的世界。」
同樣地,他亦是第一次跟沒有舞蹈經驗的演員合作。跳舞時一向意識到自己身體存在的他,在與她合作時,卻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身體,來與她結合。「這樣我一定會感到不舒服,但只要有好的原因,不安的狀態對演出來說是好的。而且,愛情總會令人不舒服。」
MANIA 激情依賴嫉妒與佔有
然後,他和她隨音樂翩翩起舞,又在燈光下熱烈地擁抱,在地上滾動,四肢糾纏,她的手跟他的手,做出各種性愛動作,一些尋常不過的動作。激情過後,她汗流浹背,都累了,雙雙躺在上至天亮。
和暖的陽光斜照在他們的臉上,迷迷糊糊中,他念從前愛人的名字——莎拉,她醒來,問他誰是莎拉,他變得不耐煩,躲避她。「誰是莎拉?」她再一次歇斯底里的問。
黃碧雲寫過:「日常人物,家常生活。不過是那麼回事:我們如此。」真實生活總會把美好情感都磨蝕掉。他如廁,她刷牙,他吃東西,一切你我的生活情景,何其熟悉。再一起跳舞的時候,他發現她跟不上他的舞步,她發現他不是她想要的男人;他發現她彌補不了心中的寂寞,她發現期待的故事情節沒有發生,理想與現實的落差。他和她分開了。舞台又重回一片寂靜。
在電影《新橋戀人》中,她是一個畫家。在現實生活中,她除了是演員,同樣會畫畫、寫作,現在更學會了跳舞。創作證明她的存活,等同是她活的意義。
她不明白我們為什麼硬要把藝術分成不同的東西,「於我,無論演戲、跳舞、寫作,都是藝術的一部分,都是我的一部分。我最喜歡探索那些所謂的分界線。你可以說,我畫畫的時候,是在畫紙上跳舞;我跳舞的時候,是在空氣中畫畫。(I dance on paper when I paint; I paint in the air when I dance.)」她手舞足蹈說。
「演戲、跳舞,或者其他事情,總會在不知不覺間,影響我心中某個秘密的地方,然後我會把這些隱藏的影響,在某些創作上表露出來。」
可是,她不會再參與舞蹈演出了,「我不喜歡重複自己做過的事情,我要在短暫的生命裏嘗試不同的、新的、瘋狂的經歷。」她的下一步計劃是與賈樟柯合作拍新戲。
他卻有跟她截然不同的看法,「生命於我是一個螺旋(Spiral),是關於重複。我喜歡不斷體驗同樣的事情,好讓自己在這些重複的經驗中得到新的感受」。他的語調近乎《迴旋木馬的終端》中的村上春樹:生命像迴旋木馬,兜兜轉轉,總會重複發生某些事情,出現某些情景。
EUN OIA奉獻、同情
在黑暗中,低沉的音樂在奏,猶如沉重的呼吸聲,他獨個兒痛苦地扭動自己的身體,訴說他和莎拉的故事。身為回教徒,他不可以迎娶非回教徒的莎拉。雖然他堅持愛莎拉,可是受到清真寺的迫壓,最終他背叛了自己相信的情感。
她在旁聽,不禁回心轉意,走上前擁他。他狠狠地用力推開她,她跌倒在地,多麼卑微,可轉頭又站起來,再奔向他。一次又一次的奔向,一次又一次的推開。
後來,她變得沮喪,近乎絕望。身軀牢牢貼在牆上,看起來累得骨頭快要散掉似的,頭髮都因為汗水而濕透了,她哭,撕破喉嚨喊,「我生日的時候,他送我一個美麗的黃色花樽,沒有花,他忘記了……後來,我發覺,他把同款的花樽,送了給別個女孩。於是,我把這個美麗但沒有用的花樽擲出窗外,在漆黑的地上,它變成一塊塊閃閃發光的碎片」。
「你殺死我吧,我的心都已被摔成地上的一塊塊碎片了。」
這是一趟兩個人的旅程,他們不約而同地說。他倆探索身體,身體的誕生、死亡,然後像鳳凰一樣,於火燼中重生。他說:「我們要放棄自己的身體,來進入這趟旅程。在四個月的排練過程中,我們壓根兒不會把對方看成什麼演員、什麼舞者,我們都是藝術家,都是兩個個體,一起經歷這趟旅程。」
作為表演藝術家,他們都喜歡挑戰自己,突破自己。「我們探索,如何只用身體,不用言語,來表達內在情感,但後來發覺加入一些適當的獨白會使整個故事變得豐富。這四個月來,我們不停在問對方,問自己,我們到達了那境界沒有?(Have we been there yet?)」
同時,她亦要探索愛情。這個舞蹈劇就像一齣悲傷的電影,兩個擁有不同過去經歷的人如何尋找相互之間的牽連、尋找愛情。
對於愛情,浪漫的她跟我們分享看法:「在這世界存活,除了愛,別無他途。愛,便是生命之為生命之所在。我情願去愛多於被愛,縱使自己會變得脆弱。所有人的自然本能都是執著的,因為分離不容易被接受。要放手,便要信任『未知』。」
「在愛情路上,你交給別人的,同樣會交給自己。愛情往往是我們心中一個柔軟的秘密,伴侶會令你去愛,會把你放在那個親密的位置。這種感覺,只有情人能夠給予,在其他人身上你是不會得到的。所以縱然會受傷,我們都會不停地跳回去。」
她又說,偉大的愛情存在與否並不取決於另一半,「而是看你自己的心可以容得下多偉大的愛情。」HARMONIA和諧呼吸
當初的愛情燃燒殆盡之後,燈光照她從牆上掉下,低得不能再低,然後慢慢用盡全身氣力爬起來。她整個人在顫抖,頭髮上的汗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好像一頭受了傷的小動物。他緩緩走到她的後面,雙手抱她,輕輕安撫她。她的傷口要他來撫平,漸漸地,她安靜下來。
他倆什麼也沒有說,交換了幾個眼神,徐徐起舞,直至最後,直至,落幕……
信任在每段關係中都扮演重要的角色。演出之前,對於他倆來說,一切都是未知,在排練以及演出過程中,他和她信任對方,把身體交付給對方。「把自己內在的某部分表現出來,從來都不容易。我們不去想後果,不去想會不會失敗,把自己擲進去。」這次演出在情感上煽動(provoke)了她,讓她發現,人其實可以走到這麼遠。
他們把目標訂高一點,寧願盡了努力之後失敗,也不要把目標訂低一點而取得的成功。「面對未知時,怎可能沒有恐懼呢?欣然接受及面對恐懼,大概是最好的處理方法(Embracing fear is the best way to deal with it),向恐懼say yes。」
電影於她,跟舞台一樣,是人性的放大鏡。這趟他和她的旅程,你和我的旅程,一個老掉牙的故事,一些微小得不足以去談及的細節,被放大了,在我們面前展現出來。我們坐在黑暗中,可曾想起了誰,可曾想起了生命中某段時光?
[文 岑倩衡 編輯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