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7/2009

錯過了「沒所謂」

錯過了的列車
文章日期:2009年7月7日【明報專訊】編按:自我 流放、擁抱新奇的旅程,如何孕育一件一件的創作成品?這似是眾人皆曾經歷,而唱作人林一峰遊記結集《遊子意外》,展示出具幅度和韌度的浪遊小故事,創作與人生的路途。本版今明二日摘刊書中段落,以饗讀者。
The Ghan
二○○八年十一月,我身處澳洲荒漠的中央,整理我的My Lonely Planet。
坐在 The Ghan(汗號)上的四十八小時,思想跟窗外的風景一路轉動,從南澳主要城市Adelaide(阿得萊德)的葡萄園,經過中部的紅沙漠,直抵北部Katherine(凱瑟琳)的熱帶雨林,三千公里路的旅途上,我搜索三十年的記憶:原來,火車是我的旅行啟蒙。
第一次火車長征是九五年香港至北京,十九歲。那次與中學同學一起上路,佔據了一個硬臥包廂,三十六小時很快就過;晚上睡覺時,聽車卡移動和鐵路軌摩擦的聲音,感覺就好像在聽一個穩重朋友的心跳呼吸,他在告訴我路上的一切瑣事,我偶爾拉開窗簾望夜空,他就用一兩聲咳嗽,叫我好好休息,不要太雀躍。
就是那次,我決定了以後要盡量坐長途火車旅行。去哪裏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登上火車的決心,就像Polar Express 裏車長說的。
旅途上,總會有很多突發的事,也有不少選擇,有時能自己決定,有時卻是無可避免地被安排。九七年澳洲之旅,是我第一次真正揹起背囊一個人走,那次本來想坐火車從Darwin(達爾文)穿過中部南下,但我旅途上認識了其他朋友,希望一起上路,多點時間在一起,而他們又沒有坐火車的打算,於是我便跟幾個新朋友一起參加了巴士團,南下Adelaide,晚上把睡袋鋪在紅沙漠上一起看銀河,在「風之谷」裏看遠古土著壁畫,意外地跟淡水鱷魚在Katherine Gorge遊泳……
只是,我始終念念不忘那次錯過了的火車之旅。這些年來,我雖然在世界各地坐了不少長途火車——從加拿大多倫多到芝加哥過境時,移民官留難﹐把我所有行李翻出來;從匈牙利到羅馬尼亞,被通宵塞在車卡門口與十多個陌生人坐在行李上;在德國與丹麥海峽坐渡海火車,經過壯觀的風力發電場,驚歎不已;甚至在瑞士到德國時寫了The Best is yet to Come……這一切都彌補不了心中的小小遺憾。
於是,十一年後的十一月,我特意飛往Adelaide,配合火車一周開出兩班的時間,登上了The Ghan。世上沒有事情可以重複,所以我刻意不選上次的路線,而是走了相反的路北上,並利用那程火車整理自己和工作。
把My Lonely Planet的千絲萬縷慢慢地拆解,追溯源頭,原來早在北京那通火車時,有些點子已在醞釀,直至九六年第一次去美國,十五個小時的時差把我所有感覺都翻了出來,寫下了Lost in L.A.。(My Lonely Planet裏的Lost in L.A.國語版其實是原版,at17的廣東版是我後來重寫上廣東歌詞才有的。)
《思生活》熬了十年,My Lonely Planet其實孕育了更久。到了近幾年,享受了好些自由,揮霍了好些感情,消耗了好些青春後,我才真真正正的看世界,不再是無定向的獵奇。
我真的忘了已經走了多遠,為工作,為興趣,原因結果各有不同,過程卻每每把我帶進了一個狀態,一個靜止,同時也在前進的狀態。
看窗外,呼和浩特、米蘭、里昂、愛麗斯泉、維也納、哥本哈根、巴黎、哈爾濱、大阪、新奧爾良、廣州……入黑後都是一樣。在火車上,有點左搖右晃,大多數時間平穩悠然,知道自己在不停地向前走……
就是這樣。
感覺很好,很好。
Scottish Sharon
那是我跟一個女人最浪漫的相遇。
在澳洲的背輦,三千公里的火車上,由南到北,右邊是日出,左邊是日落,袋鼠會在日出日落時於兩邊的紅沙漠跳躍,陌生人們在餐卡喝喝酒聊聊天,三天兩夜的旅程在紅沙漠中度過。火車會在沿途停站,乘客可以自費參加不同活動,我就選擇了四驅車和直升機。
一到了吃飯時間,大家又會聚在一起;每次我們都在特定時段往餐卡用餐,坐不同的位置,與不同的陌生人同台吃飯。
火車上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一對對老伴,我遇上的好幾對老夫婦都有以下的共通點:
一)他們都結了婚三十年以上;
二)他們都有子女來到澳洲工作;
三)每次我順口問一句「你的菜好吃嗎」,丈夫正趕吞下食物回答我時,妻子已搶先替他開口:「他最喜歡吃×××的了。」又或:「他最不喜歡吃×××的了。」
有幾刻,我很慶幸自己還是單身。
單身上路的不止我一人。我一個人走,Sharon也是,所以我們就常常在一起,東拉西扯的談天說地。
她七十八歲,瞳孔是我見過最清澈的淺藍色,說話時表情不多,不過每用一個淺笑結束一段說話時,深深的皺紋就會波動起來,在白的皮膚上展現出一道一道深溝。
那是時間的證據。
她來自蘇格蘭。九七年我第一次到澳洲旅行途上遇上很多Scottish(蘇格蘭人)、Irish(愛爾蘭人)及English(英格蘭人),亦學會原來這三個西北歐地方的複雜關係:愛爾蘭早已脫離英國統治,蘇格蘭則屬英管轄,與英格蘭統稱Great Britain(大不列顛),公民叫作British;如果你叫一個Irish(愛爾蘭人)作British,那可是在太歲頭上動土,極容易觸發衝突;如果你叫一個Scottish(蘇格蘭人)作British,反應沒有那麼大,但還是會不悅,只因為他們還是很忠於自己的民族。
我跟Sharon說起這事,她說:「my passport is British, my heart is Scottish.」然後抿起半邊嘴巴,得意地笑。就在那一刻,我們的思想就接壤了。
未發行特區護照前,我只可拿BNO(英國屬土公民護照)在外面到處走,感覺總是怪怪的:明明我就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流100%的中國血統,為何我被認可的身分是隸屬英國的呢?一九九七年在澳洲悉尼機場,入境官員乾淨利落的把我入境申報表上「國籍」一欄劃去,再順手塗上兩筆,原本的「BNO」已變成「CHI」。整張表格是我在飛機上用藍原子筆小心翼翼地填的,生怕寫得不夠整齊,或不像上面那些印刷字體就要被拒入境。那刻看到,表格上最明顯的就是官員的紅筆塗改。隔離眼睛不到二十厘米距離,我的身分顯得如此不規則,不在那小小的框框內,很不自然。
BNO.CHI
我心當然知道自己是中國人,但那時我手持的旅行護照,還是英國屬土公民的BNO,我只是本能地照實填表而已。可是,那官員輕鬆一劃,卻惹來我的思想騷動。
我是誰?
Sharon比我清楚多了,可能是她的年紀,也可能是她根本沒有想太多,只是一開始便實實在在地相信自己。於是,我們談到一些各自比較私人的故事。兒子在Brisbane(布里斯本)落地生根,她就老遠從北半球跑來南半球,探望兒子及剛滿月的孫兒。她說,總要為自己做點事啊!於是便登上了火車,自己遊歷去。
那丈夫呢?兩年前先走了,所以為自己也好,為他也好,她更加要趁遠行時看看世界。
她告訴我蘇格蘭裙(Kilt)和蘇格蘭風笛的歷史,忽然時間去了很遠很遠。聊聊就到日落,大家都安靜的望窗外微笑。
日落的紅沙漠比我們更沉默,當我正想開口問一些風笛的事時,忽然看到她反映窗外風景的眼睛:風景高速變動,她的眼睛就跟不斷的變焦,瞳孔於是不停的震動,就像泛起了一道道水紋,流向遠方……
我一直不知道那一刻Sharon在想什麼,思想流向那個方向,是昨日?是明天?又或是下一站?
她一定是在掛念丈夫。
當我告訴好友黃詠詩這故事時,她提醒了我:也許是我的一廂情願而已。時間的威力很大,到了那個年紀,可能一切已經淡然,沒有很多原因,放下的,放不下的,都被時間走了。我一廂情願地心想她在掛念誰,那大概是我自己心底裏對某種東西的渴望。對有些東西放不下的心理,是屬於還不肯跟時間妥協的人的。
Sharon眼中的渴望,其實是我的渴望。

■《紅沙漠》
延綿無盡紅沙漠 金黃色曙光初現
火車載不同的夢向前
三千里路雲和月 星星鋪滿地平線
喝一點酒談一點心肩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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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海角第一吻 北海的風作證
直到他閉眼瞬間就四十年
「我們天堂再遇前,替我看看這世界」
地球另一邊她實踐這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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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ron護照屬Britain
心屬Scotland
臉上刻滿歲月的留痕
淺藍色的眼睛
映窗外風景高速掠過
變成道道溫柔的水紋
飄向那年那天那一吻
「年輕人are you okay?」
她竟看到我眼中有淚
「你在思念誰,還是想忘記誰?」
我笑問「有什麼分別?
So where are you heading next?」
她聳一聳肩輕鬆說「沒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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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ron護照屬Britain
心屬Scotland
臉上刻滿歲月的留痕
淺藍色的眼睛
映窗外風景高速掠過
變成道道溫柔的水紋
飄向那年那天那一吻
書名:《遊子意外》
作者:林一峰
出版:青春文化(皇冠)
[文/林一峰    編輯/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