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4/2009

白先勇:永遠的崑曲義工,累了。

永遠的崑曲義工續夢
白先勇專訪@台北
文章日期:2009年7月4日

【明報專訊】編按:繼五年前青春版《牡丹亭》巡迴出演,白先勇的青春夢二,新版《玉簪記》亦搬上了台灣舞台。此出演得到何鴻毅家族基金支持,加強了針對學生之推廣教育活動,完整了傳統中國戲劇年輕化的嘗試,由舞台展延至觀眾席、劇場外。本報特約記者在台專訪「永遠的崑曲義工」白先勇,談新作《玉簪記》,分享他之於崑曲的青春熱情。

終於,白老師出現在咖啡店裏,他如疾風般走過來,驚訝於年過七十仍能夠有如此魄力之餘,看得出時間表排得密密麻麻的他有點緊,有點累。我不禁問白老師:「你累嗎?」

「還好,還在興奮狀態。」這種興奮狀態是能夠想像的,訪問前白先勇剛主講《玉簪記》在台北首演的座談會。訪問完畢吃過晚飯,他又要到演出後台鼓勵一下演出團隊,再看晚上的演出。而留在台北的這兩個星期裏,蘇州崑劇院不但在台灣國家戲劇院上演新版《玉簪記》,更到過大學上演折子戲《西廂記》、《長生殿》和《爛柯山》。身為製作人的白老師自然要跟走,且親自出馬到中學為學生演講,介紹《玉簪記》和崑曲的歷史。「不管他們懂不懂,喜歡看崑曲就好了。」雖然忙得不可開交,但這位「永遠的崑曲義工」擔憂的是,現在看崑曲的大多是六七十歲的老觀眾,情就跟我們的粵劇一樣。沒有觀眾,自然沒有演出。「傳統要傳下去,就要像河流一樣,水要流動的。不動,就是死水。我要讓傳統的河流回復青春的活力。」要讓崑曲這「死水」變成「活水」的其中一個方法,就是要培養出青年觀眾對崑曲的興趣和熱愛。因此,相比起青春版《牡丹亭》,新版《玉簪記》針對年輕觀眾群的推廣工作做得更多。

打破老派定型

白先勇首個與江蘇省蘇州崑劇院創造的結晶品《牡丹亭》,在過往五年共演了一百六十多場,踏遍兩岸四地、歐亞美洲,世界最著名的劇院都可以尋到牡丹的。同時亦吸引了很多華人青年來觀看這個「中國最精緻完美的表演形式」。比較三地的觀眾,曾說過「中國有最好的演員,台灣有最好的觀眾」的白先勇認為,台灣觀眾的確比較懂得崑曲,學生的反應亦比較內行。這可能與台灣的大學都設有崑劇社、崑劇演出較頻密、形式較新穎大膽有關。例如剛過去的二月,台灣國際藝術節就演出了羅伯.威爾森與魏海敏的崑曲版《歐蘭朵》。他亦發現,雖則說「中國有最好的演員」,但原來內地有大約九成的學生都沒有觀看崑曲的經驗,這叫白老師十分驚訝。他希望更多年輕人能夠走進劇院,讓他們看看這個蘊含中華民族精髓的美學經典。傳統的戲曲都似是被下了詛咒一樣,總被視為「老派」、「不好看」、「看不懂」。白先勇希望把崑曲的青春喚回來,製作出年輕人可以看得懂的崑曲。努力並沒有白廢,《牡丹亭》台灣演出的演後座談中,一位政治大學的觀眾激動地表示:「《牡丹亭》是中國人的驕傲!」白老師眼看很多觀賞過《牡丹亭》的學生,都愛上了崑曲的雅,因而再次回到劇院觀看《玉簪記》。而且,走遍世界不同角落,演出大都是一票難求。這些反應都令他很感動,他知道,崑曲的「詛咒」已經被打破了!

「一桌兩椅」

要讓崑曲的河水一直流下去,除了建立年輕觀眾群外,白先勇亦十分重視創作時如何呈現崑曲的基本美學原則。他強調,崑曲的美學精髓在於「抽象、寫意、詩意、抒情」,是一套十分成熟而嚴謹的美學。這次《玉簪記》的演出裏,舞台上並沒有寫實的布景,而是以董陽孜的書法和奚淞的水墨線條繪畫出舞台意境,強調的都是抽象詩意。比如在《秋江》這一折劇力萬鈞的戲裏,並沒有出現模仿水波推湧的實景,而是以抽象的方法,投影出狂草的「秋江」兩字來表現秋意瑟瑟的江面,與潘必正陳妙常的難捨難離,舞台上的水袖翻飛融為一體。

正如研究崑曲的專家李林德認為,每一個傳統表演都有它要變革的時候。明清時期,戲曲都是在廳堂裏表演的,空間不大,與觀眾的距離亦都很近。「一桌兩椅」已經足夠。現在戲曲都已經搬進到樓底高、舞台闊的大劇院演出了,因此適當的調度是必要的。但由於崑曲十分強調眼神的運用,就如男主角俞玖林在汪世瑜和岳美緹兩位老師教授下學習要用眼睛「呼吸」,所以白先勇亦表示,崑曲最適合的表演場地,就是只有一層觀眾席,容納六百至八百人左右的劇院。他強調,與時並進之餘,絕不能破壞中國戲曲裏抽象寫意的原則。他就曾經看過陳士箏在紐約的全版《牡丹亭》演出,台上的水池竟然有活生生的鴨子游來游去,在演員唱曲時不停的叫,阻礙觀眾欣賞演出。他也看過另一版本的《牡丹亭》,台上都擺滿了花,這些太接近寫實主義的做法,他認為都破壞了崑曲裏「抽象」的美學原則。

內地當局:點點頭,然後不了了之

這幾年中央領導對崑曲特別重視,2005年3月,文化部與財政部更制訂《國家崑曲藝術搶救、保護和扶持工程實施方案》,大力推動崑曲發展。但白先勇直言,「有關當局很有心,但卻是太有心,想推出崑曲,可是方向不對。」內地一直十分鼓勵發展新的崑曲劇本,「可是老的劇本我們都演不及」。現在崑曲劇本有二百多個保存,白先勇認為,崑曲優雅之處在於每句每字都是古詩,現代人的文學水平並不高,難以寫出好劇本來。他認為,要發展崑曲,當務之急是要從老前輩中將手中將技巧傳給年輕一代:「現在內地學崑曲的方法都是一班一班的教,這樣根本教不到好學生。應該要一對一的師徒形式授課才行。」可惜有關當局對他的提議都只是點點頭,然後不了了之。

崑曲義工累了

美麗的東西每個人都希望能夠永遠保留。白先勇為了將崑曲之美薪火相傳,這幾年間他可謂馬不停蹄,不遺餘力。回顧這幾年的工作,原本「還在興奮狀態」的白老師坦言:「我確實感到很累了,畢竟單靠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有限。希望能夠有更多有心人幫忙就好了,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做。」眼前這位年過七十的老師有點疲憊,但目光依然炯炯。有了他,崑曲的河流,由一潭死水變得流水淙淙,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閃閃的光芒。

[文/洪一霖 圖/許培鴻 編輯:黃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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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記》:人包戲
文章日期:2009年7月4日

【明報專訊】2004年,白先勇將古老愛情故事《牡丹亭》融合了現代美學概念,於兩岸四地美國歐洲共演出160多場。它標誌傳統文化並非化石,只要作出適當磨合,它仍然能夠走進現代人的心,成為「活」的文化。

剛過去的五月,白先勇將新版《玉簪記》帶到台北的國家戲劇院。內容講述落難千金陳妙常為了避難而皈依佛門,碰巧在道觀認識了書生潘必正繼而相遇相知,為了愛情衝破禮教的浪漫故事。《玉簪記》看似是一個簡單輕鬆的小品,難度卻隱藏其中。正如在《牡丹亭》和《玉簪記》分別飾演杜麗娘及陳妙常的沈豐英形容,《牡丹亭》是「戲包人」,而《玉簪記》則是「人包戲」,絕對考驗演員的功力。白先勇亦表示:「整個戲講的就是戀愛過程,來去來去的情感要抓緊,對手戲一來一回,全都不能鬆的。看來簡單,其實一點也不好演。」他以書生潘必正為例,演的就是「單刀進攻」,假如演得太過,就會有「古惑仔調戲無知尼姑」的感覺。因此在演繹的時候,動作不能太大,必須要演得夠「天真」、「單純」,要表現出書生真摰地愛上道姑才行。至於陳妙常,既要表現出對潘必正的迷戀,但身為道姑的她,要處處控制住自己,裝作冷淡,是一個講求層次感的角色。

新版的《玉簪記》由原裝的三十場改編成現在只擷取其中的愛情發展的六場精粹版本,雖然這個化繁為簡的版本是現代最常見的演出版,亦因此而沒法交代「玉簪」在戲中蘊藏的重要象徵。《玉簪記》原著中,「玉簪」是男女主角雙方家長指腹為婚的聘物,後來兩家杳無音訊再沒來往,男女主角長大後也不知道婚約的存在。正因現在的版本略去了這個「前因」,整個故事也變成一個單純講述「為了愛衝破僧俗藩籬」的愛情故事。既沒有了原著「偶然與巧合」、「良緣天注定」的層次之餘,玉簪亦變成一件普通的信物而已,《玉簪記》這劇名亦變得不再貼題。

比起《牡丹亭》的演出,《玉簪記》美學上更強調極簡、淡雅。沒有色彩斑斕,也沒有什麼道具裝飾。雖然如此,但放在國家戲劇院那麼大的舞台上,也不會予人清寡的感覺,反而叫人重拾中國戲曲裏「虛擬」和「想像」的力量。

字畫書法在《牡丹亭》裏只是裝飾性質,但是在《玉簪記》裏卻融入了舞台上表演之中,反映劇情和角色的情緒。例如在《探病》一場,台上的書生道姑卻趁觀主打瞌睡時眉來眼去,布景則高掛「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兩幅字畫,完全反映出男女主角明知眼前僧俗有別不能破戒,卻難掩心中纏綿愛慕,達到反諷的效果。另外,戲中不斷出現男女主角以琴曲詩畫互愫情意的情節,白先勇認為這齣戲最能夠展現中國的雅部文化。負責繪畫部分的著名畫家奚淞表示,書法、古琴以及白描這些古典藝術讓觀眾深深的感受到明代的文化氣氛。

《玉簪記》在台北國家戲劇院的演出座無虛席,而且觀眾當中不乏來自台灣大學、政治大學的年輕學子,甚至有一大班穿著整齊校服的中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前來欣賞。是次演出得到了何鴻毅家族基金的支持,因此向學生推廣和教育的活動也做得特別多。為了向年輕一代推廣崑曲,白先勇更親自走到中學去,為學生介紹崑曲的歷史,崑曲的美。白先勇希望的,是能夠讓崑曲打動年輕人的心,令他們擁抱屬於自己的傳統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