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2010

关于梁文道的“常识”

「公共知識分子」的常識
文章日期:2010年2月11日
【明報專訊】梁文道出書並獲獎,給「公共知識分子」這個令人困惑的概念加了一個註腳。

梁文道光頭,個子不高,年輕但相貌老沉,喜歡穿黑衣服,低調名牌,一大堆粉絲,自己信佛。梁文道是香港人,台灣讀書,父母在加州。中文大學哲學碩士未完即出來賣文(專欄)兼「賣身」(電視)。梁文道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寫幾個報紙專欄,兼民間大學院長,在港台(RTHK)、有線電視和鳳凰主持節目,還處處演講,常參加遊行,在各種聲明、宣言、公開信上簽字,關於環保、民主、城市建設、聲援性工作者權利……

梁文道《開卷八分鐘》,每周十幾本書,不少學院中人也佩服(劉紹銘私下感歎:梁是人才)。梁文道介紹世博居然令不少上海人追看(他走在南京路上其實很陌生)。當然,他最喜歡的還是中國歷史最久的談話節目《鏘鏘三人行》。有媒體約我寫書評,雖有「利益衝突」我也義不容辭,目的是可以說說有關「公共知識分子」的若干常識。

「公共知識分子」終於成了正面

「公共知識分子」在學院裏並不一定是讚詞,有時與「不務正業」、「好出風頭」相連;「公共知識分子」在領導看來也是麻煩,「文以儒亂法」比「武以俠犯禁」更危險;「公共知識分子」在商人看來等於「公共財產」,花點錢就可收買為我所用;「公共知識分子」是否為民尊重也是疑問,到處露臉或說書或含淚,令人想起德育老師李燕傑及其傳人……

但在梁文道這裏,「公共知識分子」終於成了正面,或至少是中性的名詞。

我們可以在三個層面上討論「公共知識分子」這個概念:公共.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的「公共性」,當然不只是到處演講、常上電視、出版普及讀物或參加官方民間公共團體。知識分子的「公共性」在於關心和自己無直接關係的公共事務(礦難後續、官員自殺、教育腐敗、警察打人……),在於保衛、拓展有形無形的「公共空間」(報紙天窗、房神話、選舉潛規則、新的野心家……),在於尊重的維護你所不認識的個人的「公共權力」——比如走在街上,看到一個強者,打倒了四、五個老弱病殘的人,你怎辦呢?現在的「知識分子」大致有幾個選擇:

A、氣憤,但看看自己的胳膊,知道動手無益。也不逃走,靜靜做自己的事。世上總要有人種樹、挖井、考證古磚瓦吧。其實只有堅持獨立人格思想自由,再專門的學科,再純粹的學術,如陳寅恪研究古代歌妓,仍然會有「公共意義」。

B、先氣憤,但幾個回合以後,發現強弱形勢依舊,漸漸由同情老弱病殘轉向研究強者心態。老是他強,總有道理吧。黑格爾說,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多研究研究,就慢慢從批判轉向迷戀。迷戀強人的風度、手段、文體,甚至思想。無意識中,也有點「士為知己者所用」的奢望,並研究強人的「獨特模式」。這類知識分子現在人數不多,影響很大。

C、不氣憤,不急,早知就是這回事,到死(至少到我死時)都是這樣。「三K」 (每個時代都「吃得開」)也好、犬儒也好、後現代也好,反正是在強人默許範圍,做些安撫老弱病殘心靈的詩文,在弱勢群體也高興的過年過節時,再唱唱強人讚歌。總之一視同仁,都不真正關心。有什好關心的?關心又有什用?我是「公共」的,天下公器,誰都可用!……

梁文道顯然不是A、B、C任何一類,但他還是公共知識分子。

再講「知識」與「公共」的關係。知識分子是否應該,甚至必須用其專業知識來參與「公共空間」?這是一個有爭論,我也有些困惑的問題。余英時認為馬克斯·韋柏「工具理性」意義上的專業人士(牙醫、工程師、天文學家等)如不關心公共事務則不是嚴格意義的「知識分子」,中國文人讀書以憂國憂民的「士大夫傳統」更值得傳承。這個觀點在學界影響很大。但這並不意味人文學者更容易更必然會成為「公共知識分子」,更不能推論說學文史哲的必然比普通人更有「人文精神」。近年見到一些同行(如上述B類知識分子),為了更直接有效憂國憂民,有意無意調整修改自己的研究方向方法乃至價值觀,結果專業精神受損。另一些人(我也在其中),則將專業研究與散文電視分開,傳承學術之外,在「公空間」主要盡公民義務,兼宣泄情緒。在這方面,梁文道,還有陳丹青、南方朔、龍應台等人的選擇值得參考。他們的專業知識與公民責任似乎較少矛盾。香港邊緣文化人的背景,使他一方面不那容易背上使命、救世責任、代言人等光環,另一方面又敢於與讀者「共赴國運」,在民族主義、官員道德、政治制度等「禁區」游走。書讀得比較化,是內因。讀書遊行可以兩不誤,是外因。網路時代,同樣條件未見得人人能做同樣的事。

《常識》「取代」《文化苦旅》

第三講講「分子」——這個詞在當代語境裏常帶貶義。「壞分子」、「反革命分子」、「恐怖分子」的反面詞是「好人」、「革命者」、「不怕犧牲的戰士」。是翻譯的問題(大約要怪日語漢字——待查),將讀書人稱為「知識分子」。語義上的「原罪」卻也提醒我們,在「公共空間」,你不是領袖,也不是奴才,你是一個獨立的分子,一個自由的人。
梁文道這本書,單篇看,大都是敏感話題,充滿「異見」。整體讀下來,卻秉持一貫的樸素道德。書名看似謙虛,其實向讀者挑戰:這些最基本的東西,你也不知道?知識分子在學院,總能得到真誠虛假的尊敬,一旦走向「公共」面向大,難免被人好心惡意的責(據我所知,這也是不少學者害怕進入「公共空間」的部分原因)。而梁文道的書名,又是出擊又是自衛:你罵我嗎?可這是常識呵……

關心大家關心的事,不僅從專業知識更從公民責任出發,做一個獨立的人——就這樣,韓寒在博客榜超過老徐,《常識》也在新華書店暢銷榜上取代《文化苦旅》。這就是中國剛剛過去的2009年。

許子東--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系主任

[文 許子東 編輯:黃靜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