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2010

王德威序马家辉《愛.江湖》:如電如影,方死方生


《愛.江湖》
馬家輝著
麥田出版社
如電如影,方死方生
馬家輝的香港視界

文章日期:2010年2月11日
【明報專訊】《愛.江湖》是馬家輝專欄文字的精選集,很可以見證其人豐富的面貌。選集以四輯構成,分別題名為「明暗」、「日月」、「綺麗」、「崩壞」;所收錄的文章原來出處不同,寫作時間有別,現在既然納入不同的專輯,因此形成新的主題秩序。前三輯以中西影評為主,也旁及其他生活面向。從《巴黎最後的探戈》看到《赤壁》;從《無間道》看到《斷背山》,大抵不離人間的愛怨嗔癡。最後一輯筆鋒突然一轉,談死亡、憶故舊,油然而生悼亡傷逝的情懷。如是,由浮光掠影的影戲到生離死別的觀照,由明麗到寂滅,馬家輝竟然藉他的散文召喚出淡淡哲思。
街頭奔跑 之 我城隱喻
這四輯文字裏最吸引我的是第二輯「日月」。輯內文字主要評論香港曾經風靡一時的警匪片以及其他中西動作片。馬家輝談江湖的險惡,兄弟的情義,無間道上種種爾虞我詐,彷彿自成一個世界;與此同時,他評論導演從吳宇森到杜琪的風格,演員從周潤發到劉德華 的詮釋,甚至有了惺惺相惜的意味。馬家輝在其他文字裏也談電影的女性角色,但他對動作片男性演員的熟稔,和由他們所支撐出來的黑社會想像,頗能見人所未見。這裏沒有風花雪月,有的是馬所謂黑社會「空間學」的剖析,那是一種男性社會和成長經驗的複雜投射。
延伸開來,這樣的空間學成為香港城市感覺的隱喻。如馬家輝所言,奔跑是動作片的看家本領,而在香港熙熙攘攘的街道裏奔跑,更突顯了危險和變動,糾纏和衝突。他又寫道,「在香港長大的男孩子,如果沒有在街頭奔跑的經驗,太不像話了。」灣仔長大的馬家輝自己也是曾經街頭奔跑的過來人吧?
這本書的第四輯寫死亡。歐洲電影大師英瑪褒曼、安東尼奧尼,台灣新浪潮電影領軍人物楊德昌等的謝世,儼然為他們的戲劇人生打上了劇終字幕。「美國第一才女」蘇珊.桑塔格抗拒死亡,卻不得不臣服在死亡的陰影下;史學大師唐德剛寫盡近代歷史的興亡事,終於到了自己也進入歷史的時刻。馬家輝亦師亦友的高信疆,他的知交陸先恆在盛年猝逝,讓人驚詫命運的無情。而又有誰能想像香港青文書屋的陳志華先生,窮一生之力慘淡經營一間理想的書店,竟在結束營運後意外壓死在堆積如山的書中?
馬家輝由此想到自己生命的意義,他不避諱自己的憂疑,也企圖從桑塔格的書寫哲學找解脫:「寫與被寫者都去了。唯有留下文字,他們又活了一次。而且只要世上仍有人閱讀,他們必將再活,再活,再活。」
然而對一本以看電影開始,以觀死亡結束的散文集,我們可以有不同的讀法。書中馬家輝曾以一系列文字記載他少年時代消磨在電影院的時光。東方金都國泰,利舞台碧麗宮翡翠明珠,那些闃黑的空間裏曾經幻化多少奇妙的經驗,而離開了電影院,光天化日下的香港如此生猛,白花花又是一個世界的開始。在光和影的掩映下,生命和死亡成為膠片或是數位的一再旋轉播散。
光影與意義 之 在且不在
回應本書第一輯的題名「明暗」,我想到了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明室》(Camera Lucida) 對攝影的沉思。巴特認為攝影並不穿透黑暗,展現真實;相反的,攝影捕捉人生吉光片羽,曾經「在那裏」的人和事,並演繹/延異成為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印記。由此類推,電影——以及以電影為出發點的書寫——亦可作如是觀。巴特引布朗修 (Maurice Blanchot) 的話:「影像的本質完全在於外表,沒有隱私,然而又比心底的思想更不可迄及,更神秘;沒有意義,卻又召喚各種可能的深入意義;不顯露卻又表露,同時在且不在。」
馬家輝寫專欄,猶如有意用筆尖 「攝」住人生即景。他不求微言大義,因為意義已經「在那裏」,如此而已。從這個觀點來看,人生從絢爛到崩壞,方生方死,亦無非如電如影馬家輝的風格舉重若輕,盡現於此。(本文經編輯刪節)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及文明系
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
[文 王德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