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2010

“寂寞”的好

讀書拒愛
文章日期:2010年2月15日
【明報專訊】在年初一遇上情人節的夜裡狂熱做愛,固然幸福,但這畢竟是有情人的專利,如果純為肉慾上床,倒不見得能比平常尋得額外快感。肉慾就只是肉慾,若有需要,即使只當娛樂或健身,不分時節,不必擇日,毋須等到五十七年一遇的雙喜臨門。

唯有以情愛打底的肉慾享受才算是高潮中的高潮,而在年初一兼情人節的夜裡享受,簡直不止是雙喜而是「四喜」了。

但當然誰都不會忘記活地阿倫在《安妮荷爾》裡的提醒。老活地曾在老片裡半吐舌頭、嘆氣感慨﹕empty sex is still better than no sex。鬼佬猶如是,唐人猶如是。

可這又總要有sex的對象才行呀。如果不幸沒有,在年初一遇上情人節的夜裡最適宜做的一樁事情恐怕是看書。不妨找一本把情愛之苦刻劃得深刻入骨的小說讀讀,然後,讀完,在苦澀的字海裡慶幸自己能夠獨坐床上,不必受到妒情恨愛的悲慘折磨。在人間諸種愁苦裡,或許「寂寞」已是最好最淡的一種。身邊無伴,苦,但若身邊有伴,說不定更苦。

如果你要找一本書而又不怕厚不怕深,陳雪的《附魔者》應是很好的選擇。陳雪是台灣女作家,寫過《惡女書》、《蝴蝶》(還被拍成電影)等,擅寫同志奇情,筆下眾女是聖亦是魔,互相探索身體深處的隱藏秘密,如在波浪洶湧裡泛舟,能把讀者引入春潮漩渦,激烈地,刺激地,終至沒頂。

《附魔者》是陳雪近作,寫的是少女琇琇的成長故事。她和父親之間的,她和叔叔們之間的,她和另一個女人之間的,噢對了,還有她的妹妹珍珍,以及叔叔們的妻子們,亦在糾纏不清的床上和床下亢奮和迷失;種種不倫、背叛、絕望、傷痛,皆在其中,誰都逃離不了,似在暗喻世人,是的,你跟她和他一樣,都是逃離不了。「為什麼以前你愛我後來你不愛?為什麼原本你最理解我後來不肯理解?為什麼一樣的生活本來你很快樂後來說很痛苦?」種種問號令你在合上書頁時忍不住乾脆從此拒絕種種愛念情根。

無愛紀,無愛一身輕。年初一遇上情人節至此並非雙喜而只是悲上加悲。終究是單身的好,恭喜,你不必背著沉重的包袱如同別人不必背負你。兩不相欠,這個虎年,你如舊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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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魔
文章日期:2010年2月16日【明報專訊】陳雪《附魔者》收錄了駱以軍的跋,記錄兩年前他們同遊台南,在天后宮前觀賞了一場廟會神舞,魔幻氣氛如夢似瘋,把每個人深深鎮住。
駱以軍說,「是夜,在楊凱麟君家客廳,我第一次聽陳雪娓娓陳述琇琇、阿鷹、阿豹及環繞著這整個恐怖劇『所有人都瘋了』的附魔故事,那非常像一千零一夜某個最關鍵之夜的啟開封印群魔鳴竄出的說不完的故事,我記得我聽得淚水漫面,我們每個人都噤默無言,只能渾身發冷地抽著菸」。
小說家朋友們的交往方式總是深沉而且頗有古意,通常是坐在一個幽靜的空間,由其中一人說著他或她正在構思或撰寫的故事,其他人都在聽,說的入迷,聽的人更入迷,一起超越眼前時空的局限世界,進入另一國度,在看不見的空間飛翔。那就像,嗯,昔人圍坐於荒野火堆前,就著熱暖的柴火,在間斷響起的劈哩啪的燃燒鬧聲裡互相交換聽來或想來的傳奇。
小說迷人;寫小說的人,亦是。
陳雪寫小說,她自道是每天不寫超過一千字,可是仍然覺得太多,今年將減至每天五百。《附魔者》寫了四百頁共廿多萬字,節奏緩慢但任何一位不慣閱讀的人抱著耐性讀到第卅頁左右便能被吸進陰沉離奇的故事裡跳不出來。文字敘述採用「多聲道」的混音策略,分別從五六位關鍵人物的視覺看待世界,故能就同一樁事情道破不同的思考和感受。像周旋於肉體與肉體之間的阿鷹,自視堅強,但在陳雪筆下,他妻子想的卻是「其他女人看見的只是你的優點,唯有我看盡你的缺點而仍選擇你,這才是愛」;另一位女子想的更是「她終將發現他只是個極其普通的男人,那些因為痛苦、費解、無可奈何,甚至是因為恐懼而造成的幻覺她全都理解成愛。但很快她就會看穿他以男子漢保護者的形象出現在她面前,但骨子面他卻反而渴望著她的拯救,真實的他柔軟易碎,她只消輕輕伸手一推,就會粉碎倒塌」。
我從沒因聽小說而哭。但讀了小說而想哭,倒是有的。《附魔者》難免令人附魔。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