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2010

陳伊敏的玉樹傳真:殘垣中那尊 超然的佛像

關姐姐:
主會照顧他們嗎?那麼多的生命。那麼多的驚恐、不安、悲痛。
我在好友的博客上發現了這個詩句:“若生命迴旋,我願再見”——17歲的藏族小詩人開周格來寫。地震後,關於生死,關於災難,總讓人力不從心,不知道可以做什麼,不知道做怎麼做。
前幾天繁忙中採訪了一個藏族女孩,玉樹人。其實前年四川災區做志願者時,我基本上一個災民都沒有採訪,做人遠遠比做記者更重要的,我想拋開職業的枷鎖,必須自我提防。因為我沒有把握去處理被那些被我發問揭開的傷疤,寧願不去打擾了。但本次又確實要採訪了,幸好有心裡專家在她身旁評估了她的情緒ok,我才跟她談。那時,她正陪伴傷心欲絕的父母,她說,我沒事的,可以談。但採訪斷斷續續,電話信號不好。等她真正回到災區現場,我不知道她又經歷了什麼。反复思量後,發了個祝福的短信給她,她第二天才回复我,說:謝謝你支持,我會努力的。所以繼續祝福她安好。今天稿子好像見報了,兩三個小時趕出來,真的是極大的鍛煉。
伊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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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敏,
今早已經看到你的稿子了。你的明報記者生涯起點很高,我指的是人性的起點。穿透生死,是人的一生一直在躲避的事情,能夠直面,能夠慈悲,不崩潰,不容易。
我覺得,記者要比常人更加堅強,尤其是人文記者。走進去不易,抽離出來更難。其實,這個時候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知道你傷痛”的人。
很佩服你能兩個小時出稿,如此精準的切點。已經開始轉你的稿子給分社的小朋友們傳閱。
牧師今早找我,可我正飛往福州。不經意車過“閩侯”,我叫出聲來:這正是我外祖父一百多年前走出去的土地!今早之前都不知道會遇到她。主真的眷顧我,在生死大問的時刻,帶我回來看一看。

生也有涯,逝也無涯。時間之流是不會停止的,每一代人都是哭完了再上路。後面,都是等著你的新世界。
伊敏你加油!想訴說的時候,趕緊找姐姐!
關姐姐
世紀 災難.人間﹕
殘垣中那尊 超然的佛像失姊義工 扎西巴忠
文章日期:2010年4月23日
【明報專訊】「昨天下午,我三姐夫和哥哥一起。姐姐的身體送到了亞青寺天葬台。姐姐的身體被一刀一刀切割下來,很快,禿鷲就把她帶走了。哥哥說,姐姐背部有三根骨頭斷裂了;頸椎和脖子斷了……倒塌的房子土和木都壓在她身上 該有多重。」說完這些,電話另一端的藏族姑娘扎西巴忠依然保持平靜而緩慢的語調。
聽她悅耳的聲音,你很難想像,數天前,她深愛的姐姐剛在地震中遇難,而美麗的高原小鎮已被一場地震夷為平地。「她放下了自己,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已經做到自我治療,而且還幫助他人,十分有感染力。」在西寧奔赴玉樹災區做災後服務的路上,香港無國界社工服務總監曹秋雯這樣評價扎西巴忠。玉樹地震發生後,重災區結古鎮二十三歲的藏族姑娘扎西巴忠當上志願者,每天在曹秋雯身旁,為災民治療時做翻譯。「她總是一臉平和的笑容,對人很溫柔、細心。」
扎西巴忠在八個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六。地震發生前一天,她與母親在西寧照看生病住院的父親。而她的多位家人,都是玉樹震區這次7.1級地震親歷者。
身體是遲早要走
十四日清晨五點多,扎西巴忠的哥哥一起就感覺地在晃動,十分不對頭。他不假思索立即叫醒了家人及鄰居。眾人剛踏出屋子,突然一陣地動山搖,身後的房子已經埋在地下了。而三姐夫在離玉樹三十公里的小鎮上,那一瞬間的震動,「簡直把睡夢中的他從上扔到了地上。」八點三十分到九點三十分,彼此的電話都不能接通,在慌亂而焦慮的等待中,親人都生死未卜。但當親人漸漸傳來音訊的時候,二姐卻被發現淹埋在倒塌的瓦礫廢墟中。「我二姐是老三,今年三十六歲。她是我最好的姐姐,留下兩個兒子,一個念高三,一個念小學五年級。」扎西巴忠多希望這是一場夢。「但這是真的,二姐走了。」此時,她的語調略顯低沉,更加緩慢。她說,姐姐的噩耗傳來,母親差點昏過去。也許是母女連心,前一天晚上,母親已感到莫名不安而無法入眠。
聽父母撕心裂肺的哭泣,扎西巴忠知道哥哥會辦好姐姐的後事,她最大的任務就是要好好照顧父母。她不斷提醒自己,在爸爸媽媽面前,一定要堅強。「我是他們的樑柱了,不能讓他們受太多的苦,要讓他們心靈平靜和安慰。」然而,當靜下來獨處的時候,一想起姐姐和當前的災難,她就潸然淚下。
「世界上每個人都不可能是永恆的,靈魂才是永恆,災難中的靈魂得到了超脫。五十年、六十年後,當世的十三億人口當中,有很多已經不在了,身體是遲早要走的。姐姐比我們早了幾年或幾十年離開了。」這是扎西巴忠安慰母親的話。她說,學佛不是為了得到很多東西,最重要的是要在當下活得自由。比別人超越。「原來我脾氣暴躁是佛給了我指出了很多的路。其實,人要以自己為依靠。」
扎西巴忠在青海畜牧獸醫職業技術學院大學讀文秘專業,因成績優異當上學習委員。「看同學們沒事就去玩,時間很快就玩沒了」,她認為要珍惜黃金時期,因此課餘時間看不少經書,不斷思考念佛的意義、什麼是佛教、吃葷吃素、 咒語的意義……二○○八年七月畢業後,她在玉樹州農牧局草原科做文秘工作,生活簡單而充實。她白天上班,晚上到當地的志願利民掃盲學校做志願者老師,教孩子們藏語和漢語。「暑假和寒假,可以給聚集更多學生,給他們多補課。」她輕快地說。 在義務教學中,她還給任教的學校提出一項「掃盲計劃」,希望高原牧區的孩子都有書讀。
微小的知識 無止境的世界
經歷這場浩劫後,扎西巴忠有一番更深的體會:「我們課本裏面的東西,都不一定是真正的智慧。學校裏面教的數學、物理、語文,那是社會上的知識,用來參加招聘、考試用的。但是在大難面前,這些知識的作用是微乎其微了。佛教給我們一個無止境的世界。」
「那天如果我還在家裏,可能我也死了。」她帶有微笑的聲音甜美而動聽。「能夠活下來很幸運,希望我的身體可以幫到有需要的人,我會用心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在西寧的紅十字會醫院和青海省人民醫院探望受創傷的鄉親父老時,她感同身受。無數次噙眼淚,提醒自己「一定要撐下來,這樣我還是一個有用的人。」電話採訪的時候,她正在去結古鎮的途中,繼續為來自香港的社工做翻譯。車窗外正下雪。此程一去是三天,她最牽掛的是父母。臨別前不斷叮囑房東替她照顧父母,「讓他們看電視,好分散注意力。」
「後事很重要,我希望家鄉亡者的身體都得到很好的照顧和尊重,讓他們的靈魂得到安息。」扎西巴忠說,家人都堅持要不惜一切代價,用藏人過世最神聖的天葬儀式來告別姐姐。 「好多親戚過世了,現在是我們最困難的時候,災區還缺很多東西。」她坦言要回到災區,內心有所恐懼。「想到我的家鄉現在被夷為平地了,我心裏的痛,沒法描述出來。但我必須回去,我必須去看一看。」扎西巴忠說,她的二姐夫很悲傷,成天以淚洗臉,對未來失去了動力。「我希望跟他好好聊聊。」清冽的風雪中,扎西巴忠知道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她只能在回憶裏追尋逝去的親人。但她還是堅定地要回到那個瞬間被摧的故鄉,用信仰在斷壁殘垣中尋回重生。
[文/陳伊敏 編輯:黃靜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