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贺卫方:四手联弹“戏法”人生
2010-04-09 作者:
章诒和,知名戏剧研究学者;
贺卫方,深具影响的北大法学教授。
2009年,贺卫方去新疆支教,引来各界广泛关注的同时,也无意中促成了与章诒和联手写作的《四手联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面世。两人合写文字,配上贺卫方的摄影,写新疆,写花草,写阅读,写风俗,处处流露出他们对时代的敏锐观察及热情、理性、独立的写作立场。 关雪“梅兰芳”
章诒和、贺卫方:四手联弹“戏法”人生
2010-04-09 作者:
章诒和,知名戏剧研究学者;贺卫方,深具影响的北大法学教授。2009年,贺卫方去新疆支教,引来各界广泛关注的同时,也无意中促成了与章诒和联手写作的《四手联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面世。两人合写文字,配上贺卫方的摄影,写新疆,写花草,写阅读,写风俗,处处流露出他们对时代的敏锐观察及热情、理性、独立的写作立场。
贺卫方:
对于一个不懂日文的中国人而言,最郁闷的事情也许就是在日本逛书店了。看着书架上的那些书名,大抵能够知道那是写什么的书;但是翻看内容,却也仅仅能够认出其中的那些汉字而已,似乎应了那句“热闹热闹眼睛”的老话。不过,每次访日,还是一定去书店逛逛,看看,也总会有些收获。例如,过去就买到过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以及《围城》的日译本,丰富了我的钱著收藏。
这次访日,尽管匆忙,在大阪,我还是让陪同我的林和孝先生带我到旧书店去看一下。大阪的旧书店集中在一条铁路桥下面的商业区,名叫“阪急”。我发现,古旧书店的店名大多很有趣味:有一家叫做“古书肆梁山泊”(我读《水浒》,发现梁山好汉们似乎不怎么读书的),另有一家名“中尾松泉堂”,市招用篆书题写,瞧着就亲切。书店品种多样,且有自家特色。虽然不懂日文,但是那些透着古典书香气息、装帧典雅精致的出版物也的确令人爱不释手。
在一家以经营初版书相号召的书店里,我发现了书架上的一本书,纸面精装,带着封盒。书名叫《支那山水随缘》,作者是桥本关雪。从封盒里将书取出,小心翻开,原来是作者在中国游览时写下的随笔,其中有不少作者自己画的插图。扉页之后,就是关雪画的梅兰芳“天女散花”的彩墨图。初版本,日期是昭和十五年六月,问林先生,得知是西历1940年。想不到,在日本这个侵华战争最激烈的年头,关雪在报章上连载自己游历江南、北平、山东、河北等地的见闻,随后结集出版。文体似乎很闲散,加之颇有中国绘画风格的插图,不免令人感觉与中国纷飞战火之间巨大的反差。晚上在旅馆上网,检索作者,才知道桥本关雪(1883-1945)乃是日本画坛的一代宗师,也是研究石涛以及中国艺术的专家。1928年曾在上海举办画展,与中国的不少艺术家过从甚密。傅抱石就有“写关雪意”、“仿桥本关雪访隐图”等名作。
我对于绘画艺术是完全的外行。自己感到好奇的是,像关雪这样对于中国艺术与文化充满感情的日本人,对于日本侵华战争(包括日本人称为“日清战争”的甲午之役)内心里是怎样评价的。章诒和:
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图书馆里,曾欣赏过日本近代画家的图册,那里面选有关东派领军人物桥本关雪的作品。印象比较深的是他的山水和狐狸,尤其是狐狸,像人一样的美丽、灵性。
很遗憾,他画的梅兰芳就不大美丽了。中国传统绘画与中国传统戏曲在表现方法上,有许多相通之处。比如对神形关系的把握,或神似,或形似,最佳境界是神形兼备。关雪画的“梅兰芳”,神不似,形也不似。从细节上讲,角色的穿戴、行头以及道具,都是错的。可以说,这出戏不是《天女散花》,倒像《黛玉葬花》里的“荷锄”。我觉得,这是桥本关雪的一幅小品,荒率又清寒,属于漫不经心的挥洒。
但我依旧感动,感动于画家的精神。桥本关雪活了六十二岁,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三十次来中国;喜欢中国的传统文化,后来则由喜欢变为精通。“恨不生长在中国为中国人。”则是他的名言。在我们拼命西化、洋化、全球化的今天,读来竟十分凄凉。鄙薄传统,看不起自己的文化,并非从现在开始。即使是大文人,也是态度各异。下面讲两个小故事,从中可见这种差异之大。
京剧的四大名旦,梅兰芳雍容华贵,尚小云矫健倜傥,荀慧生伶俐妩媚,程砚秋则是浓浓的书卷气,以清素悦人。程砚秋的气质,显然与他自幼并长期地接受大名士罗瘿公的影响直接相关。程的艺术与人品,博得许多文人墨客、教授学者的青睐。画家徐悲鸿酷好程派,为其独特唱腔表演和内在精神气质所吸引。对此,徐夫人蒋碧微很是不能接受。她对朋友叹道:“悲鸿是自甘堕落了!”1948年,清华大学举行春节团拜联欢晚会。校方特别邀请程砚秋出席并演唱。那一年,程砚秋隐居在北平西郊董四墓村,为主持设立在玉泉山畔功德寺内的功德中学而奔忙劳碌。同时,他也向王吟秋等弟子专心授艺。接到邀请,程砚秋满口答应。2月24日下午,程氏夫妇先到吴景超教授府上。车未抵达,吴家和经济学家刘大中夫妇已在门前恭候。傍晚,吴景超设宴款待。晚上7时许,梅贻琦校长、朱自清、吴景超夫妇等人与全校教职员工,一起观看演出。四十四岁的程砚秋身穿青布长衫,清唱《锁麟囊》里的一段“二六”——“春秋亭外风雨暴……”第一句,就掌声雷动,满堂叫好。一段不行,再加一段,程老板几乎下不了台。这也是他一生中破例的不化装的清唱。当夜,朱自清随即赋诗两首,分赠程砚秋及其弟子王吟秋二人。他赠与程砚秋的,是一首七绝:
韩娥歌哭入云深,老幼悲欢不自禁。今夕琳琅闻一曲,千人忘味各沉吟。据我所知,陈寅恪也是很喜欢戏曲的。即使到了晚年,他的眼睛失明,也照样去戏院听戏。留下的观剧诗篇,都很动人。
当年的观赏者和表演者,都已远去;如今,老老小小无不沉溺于物质享受的追求和消费文化的快感里。回首前尘,不胜惶悚。六十年来家与国,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们和我们的文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