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7/2010

追情

文章日期:2010年9月7日

【明報專訊】香港觀眾等了這麼久才看到今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謎情追兇》,真有點沮喪,儘管光碟和網上早就可以看了,但愈好的電影愈要進電影院看,否則只會糟蹋好戲,唯有繼續等繼續忍,忍到今天,總算看到了。
出色的拉丁美洲電影更非在戲院看不可,因為南美系美學的色彩對比向來強烈,若把視線範圍困在小小的電視屏幕上,等於用小碗盛大餐,超浪費。
音樂亦是另一考慮。荷李活電影的配樂總是轟轟隆隆以強勁取勝,在戲院看固然好,但家裡賞碟,只要有一組品質尚可的音響設備亦已足夠。南美電影的音樂則以浪漫為主題,婉轉流離,宛若一對分不開的戀人在火車站月台上的深情熱吻,觀眾必須讓自己深陷在戲院的黑暗裡,抬頭望向大銀幕,讓影像把眼睛包圍,讓樂曲輕撫你的耳輪,真的,只有在這樣的氣氛下始可完全陶醉於音符的魔力,否則像穿著雨衣沖涼,該濕的地方沒濕。
《謎》片的起始鏡頭便啟動於火車月台,女子追火車,男子在車廂內把手掌貼在玻璃窗上,女的伸手過去,那麼遠隔又那麼親近。一段簡單的場景挑起了觀眾的曖昧情緒,故事開展,昔時與當下穿插,愛慾與恐怖交集,憶記與目前拼貼,廿多年的兇案,廿多年的暗戀,統統有了意料未及的結局。能把浪漫化成懸疑卻又終究回歸沉刻的浪漫,怪不得搶盡口碑和獎項,以及票房。
故事編劇是關鍵,懸疑電影向來只有一條主線,把一個難題解決了便完了;浪漫電影亦是,把一段戀情刻劃了便完了;但《謎》片把懸疑和浪漫的主線細細分拆成層層相扣的千絲萬縷,主線便不再是主線而形成重重疊疊的浪波,令站在海邊觀浪的人覺得驚心耐賞。
故事未完,故事總未完。故事總有繼續下去的最新發展。舊仇如是,舊情亦如是,《謎情追兇》的「兇」字根本無關宏旨,要緊的只是「謎」,喔,不,「謎」亦只是次要,真正要緊的是「追」,只要你不願放過,總能找到法子把故事再多說一句或至少多加一個標點符號。
電影終場是一道閉上的門,但有匙洞;生命的故事永不關盡,有出路,可供窺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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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心的時間
文章日期:2010年9月8日

【明報專訊】《謎情追兇》裡的一對男女主角暗戀廿五載,情愫明明放在眼前,曖曖昧昧,閃閃燦燦,卻又沒有勇氣把它攤開落實,一任時間流逝,直到,都老了,千帆過盡,從頭開始。

但時間畢竟對男人和女人並非公平對待。

男子老了,追兇廿五年,從法庭警察的位子退休下來,閉門把往事寫成小說,坐在昏暗的桌燈前,戴起老花眼鏡,灰白的鬍子溫暖地包圍著嘴唇,眉頭深鎖,兩個大眼袋厚重地掛在臉上,鼻子依然筆挺(多謝鼻子,和耳朵一樣,它向來是對主人最忠誠的器官,年紀老大之後,鼻翼稍會鬆弛橫張,但鼻型通常不會走樣。 眉毛會稀疏,眼睛會下垂,嘴角肌肉會垮塌,唯有耳朵和鼻子仍像白金漢宮門前的守衛般不動不移),構成了視覺上的無比吸引力。 這種老,不叫老,叫做成熟。

而當男子穿上西裝結上領呔出門辦事,只要別佗背——對,千萬記得在走路時挺胸望前對自己充滿信心,一旦佗背,輸掉的將不僅是儀態而更是志氣——更是可看,從十八歲到五十八歲的女子都會對他多看兩眼。 尤其假如那是一位西裔男子,黑頭髮棕眼珠,但沒有亞洲老男人常有的猥瑣,也不如歐洲老男人慣有的狂妄,有的就是慣性的熱情浪漫,像火熔記印般數十年來早已銘刻在血液裡,時間沖不走磨不掉,當他在你身邊走過,飄浮在空氣裡的雄渾體味足以讓你暗暗震動。

廿五年過去了,女主角也還可看,但就止於一個「可」字。 女演員的戲外年齡是四十一歲,戲裡由廿多歲演到五十多,扮年輕時用一頭直直的長髮遮蔽兩頰,明亮的眼睛很能懾住觀眾的魂魄;到了末段,頭髮剪短了,戴上珠鍊,散發熟女貴婦的優雅魅惑,亦能引人留神欣賞,但那種欣賞是不無哀傷的,像張愛玲於《紅玫瑰與白玫瑰》裡說那位嬌蕊女士,「老了,老得多了,彷彿這就結束了這女人」。

時間總向男人偏心傾斜。 男子老了,只是老了,絕不妨礙新的故事新的戲碼;女子老了卻往往是「已經老了」,預告著完結篇章的來臨,可以把愛情之頁翻過去,只讀其他類別的生命之書。 除非你像《謎》片裡的女主角那般幸運,有一位男子,廿五年後,依然想把你追回來。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