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9/2008

閻連科。《受活》。

閻連科﹕回歸土地的工農逃兵
文章日期:2008年4月29日
【明報專訊】從繁華的首都北京,南飛香港,參加以城市為名的文學節,作家閻連科活靈活現地描述麻雀也移民:「從前在家鄉,早上鳥聲吱吱啾啾,睡不安穩,現在回鄉,都睡得美美的;北京城裏的麻雀卻多得滿街都是。」城市之吸引,彷彿無可抗拒。
可是,他心繫的,卻是河南的農村。一部一部作品,村裏全民殘疾的《受活》、一個面對愛慾人性的勤務兵的《為人民服務》、賣血患上愛滋的農民之《丁莊夢》,是他寫作與關注的焦點,因為血脈裏的一點相連。
即使現在身在因奧運而紅火熱烈的北京定居,「如此大事,總不覺得與自己有關係。」
城市文明於他已不需要緊緊抓住——即如作家身分的光環,他亦並不特別稀罕。
其實,他的寫作事業,本就與工農兵的生涯,緊緊相繫。
農民也納稅 為何作家不
寫作作為職業,在愈益資本主義化和視聽娛樂當道的社會裏,生存環境似乎漸趨困難了。
訪港之前,閻連科最後一次在媒體露臉,是回應二月河在全國兩會上提出鼓勵創作、得到許多收入偏低的寫作者支持的「作家免稅論」。作為北京作協的職業作家閻連科,自以為社會閒散人員的他,每天在家寫寫東西,雖拿一份不高的三千月薪,卻感覺踏實得很,在社會的一片爭論中,氣度悠然地表示作家也該盡公民責任,反對作家免稅的倡議。
他的對照是,即使是靠市場或版稅而生存的作家,生活沒保障,卻又如何跟看天生活的農民,相提並論?「無數的農民賣一棵菜,在大街上叫賣一根油條,如此辛苦也得納稅,作家老要求尊嚴、要求這要求那,憑什麼要求在人格尊嚴上,高人一等而免稅?」因為一種與鄉民血脈相連的共同感,即使離開河南家鄉已十年,生活的對比參照,依然是農村土地上的人民的溫飽。鄉里人走來請他幫忙,給孩子申請學校,在偏野修築道路,他從不敢推辭,「這些能做的事如果不做,就像該孝順父母而沒盡孝,會內心不安。」
甚至於他的近作《丁莊夢》,以最為中國政府所忌諱的愛滋村為題材,也由此而生。
出版於06年的作品,其實閻連科自96年,始已關注。當時有朋友從網上給他傳上相關的材料,他才發現,這個他曾當兵駐、妻子也是附近而來的土地上,令人驚慄的賣血致富傳染愛滋的事。
來回愛滋村七年
他於是主動尋訪專家醫生高耀潔。在那愛滋病仍是讓人聞名喪膽時,他與一對父子結識,同吃飯,他為孩子付了四百元的檢查費──可惜,孩子最後還是早夭了。
高醫師細細述及村莊裏賣血的情:一筒抽掉五百至七百cc的血,農民下地工作後,往往不能站起,一站起來即頭昏目眩,血頭見狀,便從腳上提起農民,腳上頭下,抖抖農民之身,讓血從腳往頭上流,回復清醒,回到農地工作。
駭人的事蹟,讓閻連科決心理解愛滋村裏人民從生至死的一段段心理歷程,他往愛滋村考察,與村民共吃同睡,一起生活。長達七年,回到他原來希望逃離的農村生活,進進出出。
閻連科小時在河南洛陽的農村,至今仍是國家級貧窮。當時家中每天三頓都是地瓜,早上地瓜粥、中午地瓜麵條、下午是玉米煮地瓜,最大的夢想,就是要飛離土地,不能在這鄉村土地上生活一輩子,只想過城市人的生活。
忽然一天,他姐姐拿來一本張抗抗的小說《分水嶺》,內容提要的一百多字裏,說張抗抗寫了這部小說後,出版社把她從北大方下鄉的地方,請到哈爾濱來修改,修改和出版以後,張抗抗就留在哈爾濱工作了。閻連科大吃一驚:寫一部小說,就可以把一個農民變成城裏人?他腦海頓現一個非常明確的目標:「我也要寫一部長篇小說,我也要脫離這片土地!」卻是盲動而膽大,以為字數多就是長篇,便動手寫起來。
他每天在家寫作。每天晚上,把煤油燈點,寫到兩點鐘、三點鐘,寫得壁上都給煤油燈熏黑。寫的故事就取材母親:她從兩歲起父母就沒了,一位傻子叔叔把她帶大,直到十六歲她為了一碗飯吃而出嫁。這叔叔後來受很多批評批鬥,閻連科就此寫了三十萬字的小說。
寫小說要變城裏人
那時他正在鎮上的水泥廠打工,每天幹活十六個小時,「幹八個小時有一塊六毛錢,幹十六個小時有三塊兩毛錢,可十六個小時是得有關係、送點禮的,才有這機會。」那時他十八、九歲,最苦的時候幹過四十二天,每天十六個小時,不洗臉不刷牙也不洗澡,苦不堪言。
忽然一天,他接到一個電話讓他迅速回家高考。到了考場去的時候才知道要填志願,有什麼學校都不知道,只知道有個北京大學,於是全班四十幾個同學都填了北京大學,結果是整個縣沒有錄取一個學生。
他的作文卻考得比較好,好在寫得長。「老師每人發三頁紙,每頁是五百字,一千五百字的作文。我寫得紙不夠,還舉手多要兩頁紙,老師一看,已經寫了三頁,字也很工整,老師就提我的考卷,在考場上說,你看這位同學,已經寫了三頁還不夠,還多要兩頁,就說像這樣的同學,他考不上大學誰考上大學?」可是在家等了一個月也沒等到通知書,他就當兵去了。
時維中國和越南的自衛反擊戰開始。新兵訓練第三天練打靶,第一擊,十發子彈閻連科就打了九十九環,每一發子彈都打中心臟。代表團中去參加全市射擊比賽,打了個全市第二。眼界之準,本就要把他拉走上前線,可他營裏有個教導員,曾是江青非常賞識的才子,一次看到閻連科在黑板寫順口溜,一問,知道閻寫過一本長篇小說,要他趕緊寄來看看。可是,他才離家不過兩個月時間,小說就給母親造飯要火引子,燒掉了,只留一部分寄去。教導員一看,憐才心起,告訴他:「我們這個團可能要出去打仗,但武漢軍區要在河南信陽辦個文學創作學習班,我就推薦你去參加這個班。」臨走前還特別慎重地說,如果他上完課回來,部隊去了打仗,就不必追趕,留在營裏餵好豬種好菜,特別想家又沒收到部隊的參戰通知的話,也可以考慮回到家裏看一看。
一個月課上完後,閻遵從這教導員非常善良的暗示回家。那黃昏,他母親正在做一碗麵糊,抬頭,怎麼兒子突然回來了?碗一落,碎在地上,麵糊流了一地。閻連科就跟全家裏三十六個擠在三個房子裏打聽他這個消息的子輩,講在部隊的經歷。在家裏住了幾天,怕被當成逃兵,就回去,部隊果然已在火車站,等上前線,幸好半個月後這一支部隊沒去打仗。
後來,他被調到做通訊員,寫通訊報道。軍裏有個任務,每一個連隊每年要保證上一篇文章到軍區報上,上五篇相等於三等功,他部隊裏有五個連隊,每年要上五篇,第一年就上了三等功,連續三年記了三等功。
報上的鉛印名字閻連科,漸漸成了結實的作家名字。從工農兵的出身,換一個身分,仍然書寫他們的故事。
About Writer......
2004年10月,閻連科從解放軍二炮創作室,調任為北京作家協會專業作家。
曾獲多次文學獎,包括第一、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作品多有挑戰禁區,其中《為人民服務》被認為詆譭毛澤東、詆譭革命和政治,以及濫性的描寫而被禁出版。
[文/鄭依依圖/鄭依依、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