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7/2008

錢華寫金安平與史景遷


金安平不寫自己家族史
文章日期:2008年6月27日
【明報專訊】「她有一種東方女人的魅力。她總是瞇起眼微笑,好像在品嘗甜食。」著名詩人北島在《史景遷(Jonathan Spence):上帝的中國兒子》一文裏這樣描繪第一次見到金安平時的印象。
金安平,史景遷夫婦同時任教於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亦同為明清史權威房兆楹的弟子,史景遷還是國際著名的中國近現代史專家。夫婦倆閱讀歷史材料久了,累了,他們喜歡一起朗讀詩歌。
「在那條河中,冥河此岸的遠處,水的流動也充滿愉悅,在陽光下不停閃爍。」《合肥四姐妹》開篇就引用史蒂文生(Wallace Stevens)《康涅狄格的萬河之河》中的詩句。

水造生命的紀錄
「它完全體現了整本書的精神。」金安平說。《合肥四姊妹》講述合肥地區名人張樹聲(李鴻章的淮軍大將)四個曾孫女張氏四姊妹的故事。70年前,這些水做的女兒們開始籌辦自己的《水》雜誌,水是生命的源泉,人這一弱小個體要想永不消失,就須將一點一滴匯入涓涓小溪,流入滔滔大江,最後湧入無邊無際的海洋。
史蒂文生被稱為「哲人中的詩人」,是金安平夫婦最喜歡的美國詩人之一,金安平喜歡他詩歌的主題和語言的純粹。她自己就身在康涅狄格,耶魯大學的所在地。
認識張家四妹張充和之前,金安平就非常尊敬17至19世紀的中國學者,他們受過考證學嚴謹的訓練。尤其充和在藝術、書法、中國戲曲史、考證校釋的功力相當深厚,不僅學問高,而且非常有才氣,開明,幽默。她五歲開始自學,從小就接受一種傳統的學習方式,像這種習慣,從來不輕易改變。95歲的充和,現在一大早起來還是練幾小時的毛筆字,從未間斷。
金安平稱雖然自己也受到家族傳統的薰陶,本身也作考證學研究,進入某一問題研究也會這樣,但是卻沒有這種持之以恆的習慣。金安平觀察充和的個性、品德,從各種不同的經歷看到一個人如何追尋學問和有所作為。
《合肥四姐妹》繁簡體本出版後,好評如潮。媒體稱讚金安平與丈夫史景遷一樣都是寫故事的高手。她連忙否認「不是高手,不是高手」,卻承認一定會受丈夫的影響。
最大的影響是整本書框架的構建,而不光是講故事這麼簡單。」譬如史景遷寫過一本關於張岱的歷史書《回到龍山》(Return to Dragon Moun tain)http://www.washingtonpost.com/wp-dyn/content/article/2007/11/01/AR2007110102234.html,通過研究明朝遺民張岱及其《陶庵夢憶》來反思明朝人文價值觀的得失。張岱學問成就豐盛,寫過明史、很多家史以及詩文,這麼多材料,如何選擇;從頭到尾,大小標題,如何擬定,金安平從中受到很大啟發。「你把什麼都放進去的話,沒有人會有興趣閱讀。沒有什麼可惜的,要大膽地刪。」
2005年11月,金安平在台灣舉行《合肥四姐妹》中文版新書發表會。史景遷應主持人之邀介紹妻子時,形容她「仔細、一絲不苟、完美主義」。她認為丈夫過分誇獎了,反問道:「這是不是一種缺點?!」換個位置,她形容他「寫作時全神貫注、想像力豐富、對史料融會貫通、文筆華麗豐美」。
對名家讀經熱的概嘆
6月30日,為慶祝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成立十周年,史景遷與金安平應邀來港舉行一場對話,題目為「孔子與張岱」。同日,金安平還將舉行另一場文化講座——「孔子、孟子、荀子:歷久彌新」。
選擇這個題目,是想通過先秦儒家代表人物孔子、孟子、荀子的作品《孔子》、《孟子》以及《荀子》的選讀、分析與比較,深入認識先秦時代討論的問題。目的是如何思考和利用孔子、孟子以及荀子他們討論的這種方式,對當代的問題有些理解。
金安平最近5年來非常關心美國的政治問題。《孟子》中孟子與齊宣王有段對話,與燕齊戰爭有關。齊軍僅用了50天就打敗了燕軍,但是宣王的目標不僅於此,他企圖一舉併吞了燕國,而他又希望孟子能夠同意他的設想。他問孟子:「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對宣王說:「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孟子還通過武王伐紂建周的歷史經驗做了進一步的解釋。金安平認為,這些學習,都有助於思考現代戰爭問題。
不久前,她應邀前往北京大學歷史系舉辦史學名師講座,主題就是「士貴或是王貴——孟子與齊宣王的對話」。「每次去中國,與北大歷史系的學生交流討論,最重要的是讓我真正理解當今中國社會。」金安平高興地稱那些大學生是她的「小朋友」,她對他們印象非常深刻。「很多中國年輕人受到的學術訓練是非常優秀的,他們也非常聰明。」
今天的中國有不少社會人士願意花數千塊人民幣向名教授學習中國古老哲學與文學經典,像易中天和于丹這樣的學者更是透過央視百家講壇的《我讀經典》節目紅遍華人世界。中國的這股讀經熱讓她非常感慨,她在《紐約時報雜誌》發表文章,以生動的事例證明學生們早在中國舉辦重大政治集會前就已發現閱讀經典的樂趣,倒是目前已有不少學生對不顧一切提倡追求單一目標的政治哲學感到質疑。
歷史不只在於提供來自過去的實際課程,對學生最重要的是,歷史讓他們有機會思考人類判斷的對與錯,正因為如此,金安平對中國的下一代非常樂觀。「學生們可以更長遠地看待國家的未來,並且不願將希望寄託於任何理想的權宜之計,他們要改變,但還沒準備好,直到充分吸收歷史與文化傳統之蘊涵為止。」
去年她的最新英文著作The Authentic Confucius: A Life of the Thought and Politics出版,寫作理由非常簡單。一些在大學任教的外國朋友覺得沒有一本討論孔子生平、思想的英文著作,希望她能來完成。這本書從真正開始準備蒐集資料到去年出版,花了她差不多五年的時間。每年教孔子,她都會重讀一遍《孔子》,每次感受均不一樣。孔子如何能為門徒、後代提供齊家、治國、平天下、父母在不遠遊等忠告。中國的政治史、思想史總是在註解。她這本書是藉孔子與子貢、顏回、冉求三個門徒之間的關係,來探討孔子及其理論。這本書的繁體中文版很快將由台灣時報出版社出版。
為祖父寫點東西
她現在手頭上正進行一個特別的研究項目,對象是她的祖父——中國近代著名史學家金毓黼,他以治宋、遼、金史著稱,尤其對東北史的研究成績卓著。1993年遼瀋書社出版了他的全部日記——《靜晤室日記》共十大冊,索引一本。
這10冊日記是祖父一生活動的紀錄,記載了1920至1960年間祖父的所見所聞所思。裏面有很多詩歌,對學問的思考,當代社會的描述,對戰爭的深切感受,很多是關於家人與朋友的生動故事,金安平形容「很打動人」。
「通過閱讀日記,對祖父有了新的認識。」金安平從來沒有見過祖父,關於祖父的印象只從父親那裏聽說過點滴。
現在還只是慢慢看,不知道將來怎麼做。」金安平希望能通過祖父的日記,為祖父寫點東西。因為1920至1960年的中國,距離她非常遙遠,她可以真的做一些歷史研究工作。
雖然對中國家庭、文化、思想、情感特別鍾情,但是,她表示「永遠不會寫家族史」,因為身為史學家,必須與寫作材料「保持情感的距離」。
金安平的父親金長銘是台灣成功大學建築系教授,一手培育漢寶德等台灣重要建築家。他的思想非常開明,他喜歡莊子,喜歡先秦思想,畢生的信念是將建築與莊子結合起來研究。父親生前只是發表了建築學方面的論文,金安平至今還保留了他的一些關於建築與莊子研究論文手稿。金安平記得父親是個說故事高手,無論是自創的鬼故事、古典小說、公孫龍的思想、金庸武俠、《莊子》的內容等,都可以拿來編成精彩的故事給自己小孩聽。父親特別愛自己的四個女兒,對她們的教學方式亦不呆板。他希望女兒們有自己的意見,與他爭論,包括政治議題,不爭論就是不愛父親了。長大後女兒們與父親的關係非常親。「父親從來不說你該這樣那樣,有時感覺父親不太贊成自己的決定,但是總是可以回家。」
「在思考方面,父親為我打下很多基礎,剩下的自己走自己的路。」金安平在密西根州立大學取得數學學位後赴哥倫比亞學習中國思想史,就是受到父親的影響。
在The Authentic Confucius一書裏她這樣感謝父母:
I owe the most to my parents, who created a world for us, first in Tainan, Taiwan, and then in Richmond, Virginia. Fromthem, I acquired a love for classical texts and the strength to step out on my own.
[文/錢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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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四姐妹》的传奇人生
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合肥张家四姐妹。其父张冀牖希望她们成为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每个人的名字中都有两条腿儿。四个女儿不负父望,都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走出精彩的人生。
  这四位女子分别于1907至1914年出生,见证了时代的巨变以及中国传统仕宦阶级进入现代后的改变。耶鲁大学历史学家金安平女士凭借其专业背景和渊博学识,讲述了四姐妹的传奇故事和集体记忆。金安平是美国汉学家史景迁的太太,而史景迁是傅汉思的弟子,金安平听师母张充和讲过去的故事,近水楼台。

  张家四姐妹,曾祖是晚清名臣张树声,曾任两广总督,《清史稿》有传。张家四姐妹的父亲张冀牖是一位开明的教育家,听从蔡元培的建议先在上海办学,后举家迁到苏州。张冀牖倡导新式教育,所办乐益女中,曾聘请张闻天、柳亚子、叶圣陶、匡亚明等任教。

  张家四姐妹被称为最后的大家闺秀,个个身手不凡,叶圣陶说过:“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四姐妹个个兰心蕙质,多才多艺,一人便是一道风景。弟弟们多是出自北大、清华的学者、艺术家。张家四姐妹于1930年自办了一个家庭刊物《水》,自家人写、自家人印、自家人看,成了中国独一无二的油印家庭文学刊物。张家兄弟也不示弱,创办《九如巷》。
  张充和说他的爸爸对儿女教育观念开明,亦让她们自由发展。“儿女婚姻恋爱,他从不干涉,不过问,你告诉他,他笑嘻嘻地接受,绝不会去查问对方的如何如何。更不要说门户了。”有一邻居曾遣媒人向张冀牖提亲,求张元和,张冀牖哈哈一笑说:“儿女婚事,他们自理,与我无干。”所以,连张家的奶妈都说:“张家儿女婚姻让他们‘自己’去‘由’,或是自己‘由’来的。”
  大姐张元和一生深爱顾传玠,但她也难免有所憾,在顾传玠死后,元和复出登台,演《长生殿·埋玉》,她说:“原来我埋的不是杨玉环,而是顾传玠这块玉啊。”

  二姐张允和是四姐妹里最坎坷的,她遭遇丧女之恸,抗战时差点失去儿子。张允和和周有光情深意笃,走过幸福而漫长的人生。晚年两人补拍的婚纱照上,93岁的周有光题“人得多情人不老”,89岁的张允和题“多情到老情更好”。1999年她先后出版了《多情人不老》、《最后的闺秀》和《张家旧事》,一时甚为文化圈内人士津津乐道。她还常在中央电视台露面,语言俏皮,举止又有戏剧味,观众都说她是个“俏老太太”。她曾自豪地说:“我现在比周有光还有光!”

  三姐张兆和嫁给沈从文,多少有点被动的意味,可以说是情书创造的爱情奇迹。沈从文一生分裂成两半,1949年以前是文学家,以后是文物专家,张兆和是支撑沈从文精神世界的力量。沈从文曾一度爱上女诗人高青子,但这毕竟是一段插曲。沈先生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一个能包容他的妻子。
  小妹张充和是四姐妹中才华最突出,最具艺术气质,也是人生最隐逸的。远嫁美国的张充和,悠然日常,仿佛已忘于尘世。

  昔日合肥大宅里的共同的少女记忆;曾经的时代新潮;曾经的民国旧影;激荡的政权更迭。岁月沧桑,成为她们生命的底色。张家旧事,像是流水,润蕴着,浪迹微微,动人心弦。(文/柳已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