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0/2008

龐德與孔孟

龐德愛中華
文章日期:2008年8月30日

【明報專訊】龐德是二十世紀英美現代詩的巨擘,不但自己創出一路氣勢恢宏又奇詭譎變的詩風,還直接影響了艾略特的詩篇創作,幫艾略特刪定了轟動詩壇的《荒原》。在大多數文化人的心目中,龐德是個怪物,覺得他雖然對現代詩的奠基有莫大功勞,卻是個法西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背叛了自己的祖國美利堅,幫墨索里尼以及意大利法西斯政權做宣傳。戰後以叛國罪受審,後來判定為精神失常,關到精神病院而終老。有人認為,不錯,龐德是個天才詩人,同時也是個神經病。他的言行及藝術道路,十分符合現代藝術家的特徵,思想偏頗而固執,尤其在藝術思維的脈絡上與眾不同,又一意孤行,鑽牛角尖。用中國的俗話來說,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不見棺材不掉淚。就龐德的個案來說,他到死也沒反悔,有點像後期印象派的梵高,是到了黃河還不死心,見了棺材也不掉淚,「雖千萬人吾往矣」,頗有孟子所說「天之降大任於斯人」的氣概。

其實,龐德的確是孟子的信徒,是孔孟教義的現代闡釋者。他為法西斯做宣傳,大肆攻擊現代資本主義的物欲橫流,抨擊資本主義的金融制度是壓迫老百姓的「高利貸」(usury),固然使用了不少墨索里尼的「協和主義」說法,他的最終道德依據卻是孔孟之道。龐德宣揚孔孟之道,窮畢生之力翻譯《四書》(最終沒能譯出《孟子》),使不少人瞠目結舌,覺得他怪得有點「神經病」。尤其是研究英美現代詩的西方學者,想破頭也不懂,這麼偉大的現代詩人發什麼神經,死抱孔孟經典不放,還跟傳統儒家信徒一鼻孔出氣,奉為全世界未來的道德秩序準則,「放之四海而皆準」。怪透了,難怪要叛國,要關進精神病院。

然而,怪歸怪,龐德卻不是神經病。他對中華文化的興趣其來有自,一是對中文意符可以引發視覺形象的詩意,可以通過文字本身得到詩的靈感,可以直接聯想出詩句的意象,再三致意,歎為觀止。更重要的則是,他心目中有一個抽象的中華,也就是孔孟理想中的道德之邦,不但一切要名實相符,還「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他晚年和方志彤合作,一絲不苟,全心投入翻譯《詩經》,也跟這個「思無邪」的純粹詩意想法有關,認為儒家文化的關鍵就是「思無邪」,是「本質」性的。

過去研究龐德的學者,經常批評他閉門造車,不懂中文卻看中文的字形胡思亂想,甚至希望「按圖索驥」,找出中文的原始寓意。一般總是說,龐德依據的只是Guillaume Pauthier 的法譯本《四書》、Ernest Fenollosa(1853-1908)討論中國文字的文章、理雅各的儒家經典翻譯、以及一本Robert Morrison的中文字典,再加上自己詩人式的自由聯想。近年來有錢兆明的研究,上窮碧落下黃泉,找到了一大批龐德與中國學者的通信往來材料,這才讓我們明白,原來龐德對中華文化與文字的認識,不完全是瞎猜,是認真向中國學者討教過的。早在1914年,龐德就結識了曾在北京大學教書的宋發祥,還認真考慮過到中國工作。後來還認識了曾國藩的後代曾寶蓀、在羅馬教中文的楊鳳歧、在哈佛研究並編纂字典的方志彤、失意於政治而研究宋明理學的張君勱、學經濟的趙自強、研究比較文學的王燊甫、通曉納西文化的麗江人方寶賢。對於這些承載中國文化的知識人,龐德或是親聆教誨,或是書信往來,為了一個字的原始字義可以窮根問底。

龐德的確是怪,在精神病院裏還勤學中文。

[鄭培凱 學者.詩人.著有《真理愈辯愈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