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7/2008

以物易物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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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17蘋果名采
韓少功
那 時 中 國 大 陸 人 都 窮 , 學 生 們 尤 其 囊 中 羞 澀 , 習 慣 於 打 補 丁 的 衣 服 , 習 慣 於 用 推 剪 互 相 理 髮 和 收 集 些 廢 瓶 子 賣 錢 。 雖 處 無 政 府 狀 態 , 學 校 食 堂 服 務 卻 大 體 如 常 。 「 豆 腐 腦 , 蘿 蔔 , 吃 得 眼 睛 往 上 翻 」 ─ ─ 這 就 是 大 家 敲 打 飯 盆 排 隊 時 的 歡 呼 , 是 對 幸 福 的 回 憶 和 嚮 往 。
儘 管 窮 , 時 尚 卻 並 不 缺 乏 , 與 時 尚 相 關 的 商 品 交 易 也 十 分 活 躍 , 只 是 這 種 交 易 大 多 採 取 物 物 相 易 的 方 式 , 不 經 過 現 金 的 環 節 。 比 如 毛 主 席 像 章 一 時 走 紅 , 各 種 新 款 像 章 必 受 追 捧 , 那 麼 一 個 瓷 質 大 像 章 , 可 換 五 六 個 鋁 質 小 像 章 。 一 個 碗 口 大 的 合 金 鋼 像 章 , 可 換 三 四 個 瓷 質 像 章 或 竹 質 像 章 。 過 了 一 段 , 像 章 熱 減 退 , 男 生 對 軍 品 更 有 興 趣 , 於 是 一 頂 八 成 新 軍 帽 可 換 十 幾 個 像 章 , 一 件 帶 四 個 口 袋 的 軍 衣 可 換 兩 三 本 郵 票 集 。 再 過 一 段 , 上 海 產 的 回 力 牌 球 鞋 成 了 時 尚 新 寵 , 尤 其 是 白 色 回 力 幾 成 極 品 , 至 少 能 換 一 台 三 極 管 收 音 機 外 加 軍 褲 一 條 , 或 者 是 換 雙 面 膠 乒 乓 球 拍 一 對 再 加 高 射 機 槍 彈 殼 若 干 。
黑 市 交 換 很 複 雜 , 價 值 權 衡 全 憑 感 覺 和 談 判 , 所 以 一 旦 讀 書 潮 暗 湧 , 圖 書 也 可 入 場 交 換 , 比 如 一 套 《 水 滸 傳 》 可 換 十 個 像 章 或 者 一 條 軍 皮 帶 。 俄 國 油 畫 精 品 集 或 舒 伯 特 小 提 琴 練 習 曲 的 價 位 更 高 , 手 只 子 彈 殼 或 像 章 的 人 根 本 不 敢 問 津 。 有 一 次 , 高 二 某 同 學 徐 某 不 知 從 哪 弄 來 一 本 《 赫 魯 曉 夫 主 義 》 , 作 者 據 我 後 來 回 想 也 算 不 上 什 麼 名 角 。 書 的 內 容 無 非 是 揭 示 了 一 些 蘇 共 內 幕 , 包 括 列 寧 與 斯 大 林 的 吵 架 , 貝 利 亞 的 殘 酷 和 陰 狠 , 朱 可 夫 元 帥 對 赫 魯 曉 夫 的 勤 王 之 功 , 還 有 「 匈 牙 利 事 件 」 中 納 吉 的 兩 頭 受 氣 … … 但 這 一 切 在 當 時 也 屬 異 端 , 屬 稀 缺 信 息 , 足 以 讓 中 學 生 讀 得 眼 睛 大 睜 呼 吸 急 促 。 好 幾 天 , 它 成 了 大 家 熱 議 的 話 題 , 更 成 了 頻 頻 換 手 的 接 力 棒 ─ ─ 好 多 人 都 等 這 本 秘 籍 。
我 運 氣 非 常 不 好 。 秘 籍 剛 傳 到 手 上 , 還 沒 讀 完 就 不 翼 而 飛 , 不 知 是 哪 個 王 八 蛋 暗 下 手 腳 , 說 不 定 拿 它 去 換 回 力 牌 了 。 這 當 然 是 我 的 重 大 失 誤 。 書 的 主 人 急 得 差 點 要 撞 牆 , 幾 乎 每 天 都 用 慘 白 的 臉 堵 住 我 , 痛 苦 得 把 腦 袋 搖 來 搖 去 : 求 求 你 , 你 得 去 找 找 呵 。 我 是 從 軍 區 一 個 朋 友 那 借 的 , 搞 不 好 要 出 人 命 的 呵 。 我 到 哪 去 找 ? 把 自 己 賣 了 也 賠 不 出 吧 ? 我 提 出 賠 他 一 本 巴 金 的 《 家 》 , 他 不 要 ; 賠 他 《 安 徒 生 童 話 集 》 , 他 也 不 要 ; 賠 三 大 本 郵 票 , 他 還 是 不 要 。 百 般 無 奈 之 下 , 我 只 好 把 一 隻 手 錶 戴 在 他 手 上 , 暫 時 安 撫 他 痛 苦 的 心 。
這 隻 舊 手 錶 算 是 我 最 大 的 資 本 , 來 自 另 一 位 同 學 ─ ─ 當 時 他 看 中 我 的 收 音 機 , 說 什 麼 也 要 強 買 強 賣 。 我 自 知 不 是 個 稱 職 的 「 換 客 」 , 也 許 這 生 意 做 下 去 , 七 換 八 換 之 後 就 會 赤 條 條 走 人 , 那 麼 讓 同 學 暫 時 保 管 資 本 , 也 許 不 失 為 安 全 之 策 。 直 到 畢 業 下 鄉 前 夕 , 手 錶 保 管 者 因 病 得 以 留 城 , 看 到 大 家 要 遠 行 下 鄉 , 抱 這 個 那 個 哭 得 眼 淚 嘩 嘩 。 我 心 一 酸 , 也 哇 哇 哭 起 來 , 一 激 動 就 宣 布 以 手 錶 相 贈 。 他 當 然 吃 了 一 驚 , 說 了 些 表 示 驚 訝 、 表 示 推 讓 、 表 示 萬 萬 不 可 的 話 , 但 我 不 想 欠 下 人 情 ─ ─ 再 說 , 身 外 之 物 豈 能 與 崇 高 的 江 湖 義 氣 相 比 ? 一 塊 手 錶 對 于 我 這 個 農 民 來 說 又 有 何 用 ? 雖 然 事 後 略 有 後 悔 , 但 我 那 一 刻 確 實 很 壯 烈 。
下 鄉 後 , 收 到 秘 籍 主 人 幾 次 熱 情 的 來 信 。 大 概 覺 得 這 筆 交 易 令 人 不 安 , 他 捎 來 一 雙 新 軍 鞋 , 算 是 聊 作 彌 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