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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鄭教授,小女子想把這篇文章影印了寄給爹地。
看來,八十大壽時,這些曾經叱詫中國銀幕和舞臺的編劇和導演,過得都有點寂寞。那時,爹地已經坐輪椅八年了,MAYBOY和小女子帶著肥仔專程回寧,和弟弟一起把許久沒下樓的爹地背下來,就在新街口樓下文化廳的藝術大廈小餐館里,為爹地祝壽。
懷念謝晉
文章日期:2008年10月25日
【明報專訊】謝晉走了,走的很安詳。他回到家鄉浙江上虞,參加母校春暉中學一百周年校慶之後,第二天早上在下榻的酒店被服務員發現,已經逝世了。對安詳離世的老人家,我們總是說「壽終正寢」,用來形容謝晉的離開,倒很恰確。雖然他還有不少未竟之志,還有幾部想拍的電影,還有幾齣想排的舞台劇,但是,在參加母校一百周年校慶之後,回歸家鄉的泥土,走得安詳,走得寧謐,也算是圓滿的結局了。
謝晉是性情中人,正直豪爽,說起話來直卜隆通,不會轉彎。對於看不順眼的人與事,徑直批評,不假掩飾。但是,他的心思又十分細膩,有高度的藝術敏感,對不同人物在不同處境的特殊情景,很能設身處地,從他人的角度觀察世界。也許就是這種糅合了豪放與細膩的性格,造就了他的導演風格,即使是拍主旋律的電影,如《高山下的花環》,在呈現小人物愛國情懷之時,也不會忘記小人物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生命,有特殊環境中的歡樂與悲傷。拍歷史大片如《鴉片戰爭》,也能不落窠臼,盡量回到歷史場景,呈現英國人特定環境中的貪婪,並非臉譜化地一味譴責批判。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老人家了,卻不倚老賣老,倒像個孩子,充滿了童心,喜怒都形於色,讓人一眼就看到他清澈如山泉的心底。真是很可愛的人,像春雨初降之後的禾苗,像農民收穫時的歡笑,像陽光普照的山巒,像颶風來時的呼嘯,像駿馬奔騰過的草原,像洶湧而至的海潮,像萬仞陡立的峭壁,像池塘初生的春草。我時常覺得,江南山川的雋永秀麗,與天翻地覆時代的波瀾壯闊,在他天真誠摯的身上,編織出剛柔並濟的藝術性格,鍾靈毓秀,造就了新中國一代的電影大師。
2002年,我請他到香港講學,他十分高興。講得興起,就批評當時電影界颳起的新潮風,不講故事情節,不處理人物感情,只玩弄鏡頭與剪輯技巧,倚仗高科技特殊效果,是一片蒼白虛無,拍不出好電影。他說得慷慨激昂,動了真感情,好像一生虔誠信奉的電影藝術受到了最大的褻瀆。講完之後,他顯得沉默,眼簾垂下來,好像有點感傷。我的心弦突然一顫,不知道他是否感到心理的疲憊,覺得世界正走向感官刺激與物欲的瘋狂,而他的針砭如狂風中微弱的聲音,只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召喚。
我和他很談得來,成了忘年之交。後來到上海去看他,正好趕上他八十大壽,應他邀請,參加了祝壽晚宴。他堅持要我坐主桌,把我當作來自海外的主賓,我不肯,說還夠不上那份兒。他假裝把臉一板,說你是我老弟,好朋友,就該坐主桌,我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祝壽晚宴是由殘疾人協會籌辦的,總幹事致詞,說謝晉對中國電影的貢獻有目共睹,造就了多少銀幕上的名演員,捧紅了多少大明星,並沒有要求任何回報。可是,今天是他老人家八十大壽,老了,沒有用了,這些明星都忙得抽不出身了,沒有一個來為他祝壽,所以,我們殘疾人協會為他辦了這場隆重的祝壽晚宴,祝他身體健康,永葆青春。
謝晉嘴角稍微撇了撇,向我露出一絲無奈但卻頑皮的微笑,好像暗示什。晚宴後,他說備有五六輛大巴士,邀我和大家一起,去他家鄉上虞,因為他母校春暉中學第二天有個慶祝會,歡迎我參加。我因為上海還有事,無法抽身,說以後再跟他去訪問春暉中學,就告辭了。
我一直沒抽空去春暉中學,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謝晉。
[鄭培凱 學者.詩人 著有《真理愈辯愈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