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銷自己作品的作家
文章日期:2009年3月2日
【明報專訊】張愛玲遺產的執行者決定不理作者的原意,將一部作者囑託要銷的小說《小團圓》交由出版社出版。(編按:張愛玲曾於一張附紙上寫上此囑託,但後亦在與好友宋淇通信討論修改此作,說未能讓讀者失望;故張之原意仍待考證。)此舉引起廣泛關注,喜愛張愛玲作品的讀者當然期待可以一讀這部遺作,但不顧作者的意願將作品出版的做法是否正確呢?為什麼張愛玲想銷這部作品?從近日報章的報道和討論便知這些問題不單只是研究近代文學的學者們才會關注,由於張愛玲是一位甚具魅力的作家,廣大的讀者對以上的問題亦頗感興趣。
不過,張愛玲並不是第一個要銷自己作品的作家,捷克作家卡夫卡是二十世紀的文學巨匠,他的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除了小說家如日本的村上春樹深受他的影響之外,他的短篇小說《蛻變》亦多次被不同的戲劇家改編搬上舞台演出。但這樣一位影響深遠的作家卻不願世人讀他的作品,在卡夫卡在世時,他的作品都沒有正式出版,在他的遺囑裏卡夫卡囑咐他的好友和遺囑執行者Max Brod將他的全部作品銷。幸好Max Brod不但是卡夫卡的好友,他同時是他的作品的愛慕者,他不但沒有按照卡夫卡的囑咐銷作品,反而替作品完成編校的工作,並聯絡出版社正式出版,今日人們才可以讀到卡夫卡這位二十世紀其中一位最重要的作家的作品。
謎底本身也是謎
為什麼一個影響深遠的作家不願世人讀他的作品?為什麼一個作家要將自己苦心寫成的作品全部銷?這些問題是一些沒有肯定答案的問題,但亦因此更值得探討,沒有肯定答案的問題是可以有不同答案的,人們要比較不同的答案然後自己作出判斷。沒有肯定答案的問題是一個揭曉了謎底後仍然是一個有待解答的謎,而卡夫卡的作品恰好是這種揭曉了謎底後仍然是有待解答的謎。或許卡夫卡出於一番好意,他不願世人為他的作品思前想後,費煞思量;當然他亦可能為了自己的作品不致被世人誤解才決定要銷作品,又或者他是一位完美主義者,他有感自己的作品還未臻完美,所以要銷。答案還可以更多,或許他的作品只是為自己而寫,根本不打算流傳後世,所以在他死後要銷。
文學創作會否只是為作者自己而寫,不能流傳後世?連寫日記有時亦是為了日記能流傳後世(納粹統治期間的德國便有猶太人甘冒殺身之禍而每天寫日記,將納粹的種種暴行記下以便日後能夠公諸於世),世上會有作家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流傳後世嗎?應該沒有,即使有亦只得卡夫卡一人。這般說無助解答卡夫卡對自己的作品的想法,但卻可以指出他的作品如何獨特,簡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在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期間,卡夫卡的作品經常被人們拿來跟沙特、卡謬等存在主義者的作品相提並論,以為他的作品也是表達了對存在的焦慮。但如果卡夫卡確是存在主義者,他便沒有理由要在自己死後銷自己的作品,任何一位思想家都會希望自己的思想能夠流傳後世!卡夫卡的作品看似包含了多種絕不平凡的信息,但暫時仍未有人可以清楚說明,他的作品恰好是一個揭開謎底後仍有待解答的謎!連一心要解開這個謎的一批專家學者們亦如墮入五里霧中,一件簡單的事例便足以說明。
約一年前,外電報道,卡夫卡的好友和遺囑執行者Max Brod在1968年去世時將一大箱文件交給他的秘書Esther Hoffe保管,這一大箱文件原來是卡夫卡的私人書信、筆記和部分作品的手稿。研究卡夫卡的學者早已得悉Max Brod管有不少和卡夫卡有關而仍未公諸於世的材料,四十年來一直試圖說服管有這批珍貴材料的Esther Hoffe將材料公開,讓學者可以解開卡夫卡這個謎。誰知這位秘書十分多疑,深怕自己被誘騙失去這批珍貴的材料,四十年來一直堅拒公開材料。Max Brod在納粹黨上場時便明智地移居巴勒斯坦,由於卡夫卡是猶太人,以色列當局當然視任何有關卡夫卡的材料是猶太人的文化遺產,因此亦想盡辦法逼使那位多疑的秘書公開材料。但Esther Hoffe不但多疑,而且十分倔強,即使被以色列當局告上法庭(罪名是偷運卡夫卡的材料出境)也拒絕屈服,令一眾研究卡夫卡的學者有如走進卡夫卡作品裏的離奇世界一樣。
Esther Hoffe這位既多疑又倔強的秘書終於在一年多前以一百零一歲的高齡逝世,她管有的材料亦由以色列當局接管,但以色列當局隨即提出警告,要學者們不要期望過高。卡夫卡死於一九二四年,他遺下的書信、筆記、手稿等最少已有八十多年之歷史,這些年來卻一直由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保管,很可能已出現不同程度的損壞,如被蟲蛀或已霉爛。學者們是否可以手研究這批材料,從而解開卡夫卡的謎還是未知之數!但卡夫卡的謎是否一定要解開,看過他所有書信、筆記和手稿便能解開這個謎?在卡夫卡的小說《審判》裏,故事主人公無端端負上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罪名。他想盡辦法起碼要弄清自己的罪名,他以為只要親自向有關官員查問便可以知道自己的罪名,但當他幾經波折最後可以向有關的官員查問時,對方只是向他說他對自己的罪名應該早已心知肚明,事情亦因而變得更為撲朔迷離。研究卡夫卡的學者亦很可能已掉進卡夫卡故事主人公的處境中,以為終於可以解開卡夫卡的謎時,卻發現疑團反而愈來愈深,因為解開卡夫卡的謎很可能只是另一個謎。
瑕疵證明了什麼
卡夫卡的兩部主要作品《審判》和《堡壘》都是未完成的作品,故事還未到結局,故事的遣詞造句亦無甚修飾,連標點符號也不清晰,經常出現句子完了也一律用逗號而不用句號的毛病。因此當卡夫卡的遺囑執行人Max Brod決定將其好友的作品正式出版時,他親自擔當編輯的角色為作品作了不少潤飾,在個別地方甚至作出修訂。大約在十年前,出版卡夫卡的英文譯本的出版社Schocken Books便隆重地出版卡夫卡的復修版(restored edition)。復修版的特色是跟足卡夫卡原來的手稿,包括當中的各樣瑕疵,這種做法會否有點多此一舉?
不過修復版可以說明卡夫卡在遺囑裏囑託其好友將他的作品悉數銷一事絕非惺惺作態,他的作品不是寫給別人看的,否則他不會對作品裏的各樣瑕疵毫不在意、毫不理會;不是寫給別人看的作品便談不上要傳達什麼信息或是要宣揚什麼道理了。但沒有傳達什麼信息亦沒有宣揚什麼道理,而且是還沒有完成,仍有不少瑕疵的作品卻令萬千的讀者迷;如果卡夫卡的作品是個謎,整個卡夫卡的現象更是一個謎。自從卡夫卡的作品面世以來,不少學者試圖解開這個謎,到目前為止班雅明的解釋最具參考價值。班雅明和卡夫卡是同代人,而且同是說德語,以德文寫作的猶太人。二人有可能曾經碰面但卻沒有交往,但班雅明對卡夫卡的作品甚感興趣,卡夫卡的作品面世後不久,班雅明便開始以書信跟三數友人談論卡夫卡及其作品。
不可能有智慧的作品
在一篇寫於一九三八年的書信裏,班雅明指出卡夫卡的作品包括了兩個完全互不接觸的世界;一個是十分古老,按各種傳統而生活的世界,另一個則是卡夫卡身處的現代社會,這兩個世界是互不接觸的,在現代社會裏傳統已失傳,不是煙消雲散便是變成不再在有任何意義的吃人禮教。卡夫卡的作品卻不是要刻劃這兩個絕然不同的世界,而是要重新連接二者。但班雅明指出卡夫卡的企圖是注定失敗的,而卡夫卡本人其實亦十分明白自己的努力是白費的,因此在他的作品裏他放棄傳達什麼信息或宣揚什麼道理,他致力保存傳統社會裏各種傳統得以一代傳一代的特質。班雅明指出這種特質無非是真理的自我表達,簡單而言就是智慧。卡夫卡的作品引人入勝之處是當中好像蘊含智慧,但班雅明認為卡夫卡個人確是渴求得到智慧,但卡夫卡是身處一個傳統已失傳的世代,智慧這種對生活的忠告被各種專家的見解完全取代,變成不能再聽到。卡夫卡在作品裏卻致力保存以往智慧可以隨處聽到的特質,但他能做到的就只是當中涉及的形式,至於具體內容則無可奉告了,卡夫卡的作品亦因而是他寫給自己看的,不是給讀者看的,因而要銷。至於張愛玲則似乎是另有別情,人們很快便會聽到各種解釋!
[文/馬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