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2009

“我不在自己的唇上”

爱上之爱——三位诗人的爱恋
作者:黄晓辉
1925年,正值诗人里尔克50岁的生日。里尔克昔日的好友、为托尔斯泰作品配图的画家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向他发来了贺信。画家在信中介绍了自己的大儿子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并说他这位已经成为知名诗人的儿子是里尔克“最热烈的崇拜者”,就这样,两位诗人相识,并互通了书信。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在信中激动地表达了对里尔克的崇拜。他说:“我爱您,犹如诗可能而且应当被爱,犹如活的文化颂扬其顶峰,欣喜其顶峰并依赖其顶峰而存活。”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还在信中介绍了此前已与自己通信多年,也同样崇拜里尔克的女诗人茨维塔耶娃。从此,茨维塔耶娃与里克尔、帕斯捷尔纳克的书信频繁来往。而隐藏在书信之中的爱的心曲也越奏越响。

里尔克是三位诗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他们相互联系时,里尔克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年。他晚年疾病缠身,离群索居,用惊人的毅力完成了平生最重要的作品——《杜伊诺哀歌》和组诗《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这年是1926年,里尔克似乎已经“写完了”他的诗。一生浪迹天涯的诗人,终于隐居在瑞士一个幽静的古堡中。严重的白血病,使他感到死亡的迫近,他甚至哀怨自己是折断的树枝。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茨维塔耶娃的信犹如里尔克晚年生活的一束阳光,给诗人带去了激情。里尔克一生爱过许多女人,也更为许多女人所爱,但对于茨维塔耶娃在信中大胆直露的表白却始料未及。面对突如其来的爱,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最终还是安静地、有节制地接受了女诗人的热情的爱。里尔克用书信应和了女诗人的爱:“我接受了你,玛丽娜,以全部的心灵,以那因你的出现而震憾的全部意识。”里尔克还给女诗人寄去了诗集和相片,更为她写了一首长长的《哀歌》。这首后来被女诗人称为“玛丽娜哀歌”的佳作,是里尔克写给茨维塔耶娃的情书。
与里尔克不同的是,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与茨维塔耶娃几乎同龄,他俩同是莫斯科人,同样出身书香门第,同样曾留学德国,甚至于连他们的母亲也都曾是鲁宾斯坦的学生。他俩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同时登上诗坛。但一开始他们交往并不深,直到茨维塔耶娃流亡国外之后,帕斯捷尔纳克才通过书信向茨维塔耶娃表达了爱情:“这是初恋,比世上的一切都更质朴。我如此爱你,似乎在生活中只想着爱,想了很久很久,久得不可思议。”“如今我再也无法不爱你了,你是我唯一合法的天空,非常非常合法的妻子。”帕斯后尔纳克几乎每天都会给女诗人写信,诉说爱意。在他看来,他对茨维塔耶娃的爱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茨维塔耶娃是这段三角恋的主角。她接受了帕斯捷尔纳克的爱,同时也爱上了里尔克;她同时为两个男人所爱,也同时爱着两个男人。她与帕斯捷尔纳克的交往持续了很久,而与从未谋面的里尔克的爱则是一个短暂的爆发。她对里尔克的诗顶礼膜拜:“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可做的呢?可以超越一个大师(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则意味着(也许意味着)去超越诗。”她同时也爱着自己的丈夫。这种爱绝对不是一种轻浮,这是女诗人丰富内心世界的爱的释放茨维塔耶娃本人就是一片激情的海洋,她需要多样的“被爱”,也需要多样的“去爱”。贵族出身的她,在家庭中是一位“贤妻良母”,在他乡含辛茹苦地抚养着儿女。她爱帕斯捷尔纳克,用她的爱抚慰着一个“半大孩童”。她也爱里尔克,爱得热烈任性,甚至像个在父亲面前撒娇的女儿这是一种爱的分裂,但更是一种爱的结合,不同的爱在女诗人的心中融合为一体。
孤独使三位诗人走到了一起。乱世中,分别面对现实的三位诗人,蓦然转身对视,惊喜、激动之后,吐露心曲,交流出一份慰藉。当他们单独存在时,各自像星星一样熠熠闪光;当他们碰到一起时,便会爆发出强烈的电光。那是感情的电光,是爱的电光。他们相互依偎、惺惺相惜,在孤独中彼此敞开心扉,用诗人敏感的心去感受对方的温暖,理解人世间仅存的依恋。暮年的里尔克,回想当年,世纪末的情绪、一战的凄惨、社会的动荡、新旧观念的撞击、文艺思想的格斗、爱情婚姻的挫折,俱往矣。如今里尔克已经走近了他生命旅途的终点,他感到“体内的生命奇异地沉重了起来”。他一再回避现实,晚年离群索居,终不能排遣心中的抑郁。孤独中他接受了与他心灵相通的女诗人和对他无限崇拜的帕斯捷尔纳克的爱。在帕斯捷尔纳克作品遭受冷遇,其“知识分子与革命”的主题不被理解、家人全都出国、自己留守莫斯科的时候,孑然一身的他更显得孤独,大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寥和落寞。他茫然不知所措,甚至绝望地感到一切已经写尽。然而,里尔克与茨维塔耶娃的支持与欣赏,成为他作为一个诗人继续存在的理由。帕斯捷尔纳克哭了,在他的泪水中有走出孤独的欣喜。十月革命后,苦闷的茨维塔耶娃流亡国外,她眷恋祖国,却有家回不得。在异乡,捷克政府终止了给她的“救济金”,法国的俄国侨民又因她大胆的任性而对她展开了“围攻”。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的她时时感到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她因孤独而写诗,并把这种在孤独中积蓄的感情以不同方式分给了里尔克和帕斯捷尔纳克。在这三角恋爱中,茨维塔耶娃表现出了她一贯的坦荡,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她当时的孤苦,她似有太多的话、太多的情要与她所信赖的人分享。
这不是一场争风吃醋的情声角逐,也不是一种消遣解闷的两性游戏,这是一种在相互敬慕的基础上升华出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或者说,是一阵骤然在爱情上找到喷发口的澎湃诗情。三人对爱情表现出超脱是诗人才有的超脱。里尔克听说帕斯捷尔纳克因他与茨维塔耶娃的关系而沉默了,他曾致信女诗人,因自己成了某种“障碍”而不安,并认为茨维塔耶娃对帕斯捷尔纳克“过于残酷”。诗人的爱是广博的爱,绝不会让妒火燃烧。
这段三角恋情的另一男主角帕斯捷尔纳克则从一开始就体现出爱的超脱。出于对女诗人的爱,他毫无顾忌地把茨维塔耶娃介绍给了里尔克,他想与自己所爱的人分享每一份感受。当他得知茨维塔耶娃疯狂地爱上了诗人里尔克时,虽然震惊,但随即表现出诗人的镇定。他自称“如今我爱一切(爱你,爱他,也爱自己的爱情),无限地爱着”,他甚至说“我只怕你爱他爱得不够”。虽然这勉强的宽容中带有一种淡淡的绝望,但这其中绝没有怨恨,他只是欲以沉默悄悄退出这场爱情。诗人受伤的心灵暗自疗伤,他克制自己的爱,埋头苦作。与此同时,他胸前一直珍藏着里尔克给他写的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信,可见他对里尔克的爱何等真挚亲切。里尔克去世后,他又献诗以示悼念。对这位众人眼中的“情敌”,帕斯捷尔纳克从来就只有尊重与崇拜。
茨维塔耶娃以其热情洋溢打动了生性孤僻的里尔克,又以活泼坦荡的魅力回应了帕斯捷尔纳克谨慎、细腻的爱。她在两个男人面前安然自若,纯净、单纯、真挚的爱是她爱的瑰宝
。茨维塔耶娃有着自己的爱情观,她认为真正的爱只可能是不可企及的神圣,因此她只爱遥远的、非实在的爱。她曾对里尔克说:“我不在自己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将失去我”;“爱情只活在语言中。”她追求的爱是一种“无手之抚,无唇之吻”。
诗人们的爱是爱上之爱。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与茨维塔耶娃,用他们诗化的书信传达了他们超尘脱俗的爱。他们的爱是真正的爱,是一种崇高的精神寄托。他们的爱情是千百年来人们梦寐以求的。他们的爱是心灵的交汇,无论多远的距离都阻挡不了。在这场多角恋爱中,我们不可能用简单的伦理道德来评价,那样毕竟太肤浅。诗人们纯洁的爱情如果加上了伦理道德的枷锁,就犹如折断天使的翅膀,再美也会让人觉得残忍、难受,何况那样根本不美。

《读者》2008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