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2009

忒看的这韶光贱 罗君那堪作柳郎

春風弔志華
文章日期:2009年3月2日
【明報專訊】二○○四年,是港島一帶書迷的開心年,然而一家小書店及出版社的主持人卻憂心忡忡。那一年,灣仔新華書城在禮頓道一號開業,賣內地簡體字書,書店有五層,佔地三萬二千平方呎,部分樓面是以前博益出版社收縮門面之後騰出的。地點偏僻,在天樂里及堅拿道西的窄角位,門前又幾條大車路煞,然而禮頓道一號的地址,加上數萬呎的店面,真有豪宅書店之氣象。不久,台灣的城邦也在灣仔開設香港首家分店,賣台灣正體字書,在一家白漆唐樓,樓高四層,佔地四千五百平方呎。此外,中環蘭桂坊之側的三聯書店也在○三年開業了。那時我仍在政府總部上班,青文書屋的羅志華不時在五時左右來電話,談文論武,也講到書店市道,難掩激憤。他說,小書店難為,小出版社更難做,論收入之微、論租金之巨,那些大門市書店都應賠本的,當下卻做得風光,靠的就是神奇的資本力量。
他說,大公司大集團,合併上市,集資容易,壯大門面是其中一個顯示實力的方法。經歷金融海嘯,現在回顧,二○○四年是信貸鬆懈、集資容易的好時年。可是,金融海嘯之後,香港的店舖租金依然逆市上升(理由是追回舊約期間物業租值上升的差價!),業主紛紛加租,趕走舊租客,不是善價而沽就是準備重建。二○○八年底,灣仔的新華書城和城邦書店都結業了,蘭桂坊的三聯書店分店亦然。到如今,大家的財富隨股票、公積金的虧蝕而蒸發了,也該感激金融紀律鬆懈的年代,確曾為愛書人帶來幾年浮光艷影。
這些大書店隨金融規律,旋起旋滅,欲懷緬也無從。只有不跟隨金融規律,甚至逆反金融規律的青文書屋,才會被文人和讀者記住。人家都說香港是不憐惜失敗者的城市,因此香港不算是文化城市。然而,出版界起碼還有一個羅志華做了失敗英雄的典範,且是有人憐惜的。羅君的業務方式,是一心做事,待人賞識,屬於古典資本主義的敬業精神(industrial spirit),在人家比併資本的年代,羅君在籌措一部影印機,打算人手裝釘雜誌出版。只要市場空間夠大、市民的生活方式夠多樣化,羅君存活是沒問題的,青文確曾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風光一時。那個時代,是香港的古典資本主義期。目下的香港,已經大步跨入金融資本主義期,以店舖為例,商場的擁有人除了收取固定租金,還要與店舖租客分成(攤分營業額),即是說,產業擁有人成了不必入股、也不必承擔虧蝕的股東,直接干預了企業運作。玩弄資本增值的一群人,制肘住勤奮敬業的一群人。產業主之爭利,迫使承租的企業家更為短視。

然而,在二月二十一日,我沒有說這番雄辯之詞,葉輝和馬家輝興起,請我演武記念故人,我便細訴與羅君的武林義氣。當日,一眾文人在藝術中心出席「《活在書堆下》——我們懷念羅志華」的新書發布會,以講話、念詩、拳術、話劇及舞蹈劇等記念這位老友。博益、灣仔新華、灣仔城邦,俱往矣!然而大家都記得青文。

宋神宗年間,詞人柳永有情義,曲詞深入歌台舞榭,里巷皆聞,生前不善營謀,潦倒而終,死後卻有歌姬往墳前憑弔。明人馮夢龍《喻世明言》有〈眾名姬春風弔柳七〉記其事。羅君雖無柳永之才,也略輸情義,但他死守青文之志,卻替文人成就了一番文采風華。春日弔之,正其宜也。

[陳雲 不求富貴,追尋究竟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