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008

《投名狀》的政治寓言

眾聲沸騰,而主旋律在上
《投名狀》的政治寓言

文章日期:2008年1月26日
【明報專訊】編按:《投名狀》獲選本屆影評人協會推薦電影之一,上映以來,備受討論,但鮮見擲地有聲的評論文章。此文從獨特角度切入,拆解該片與香港社會政治格局的隱然關係,電影落畫,所引發的思考倒仍值得與讀者分享。

早陣子,兩岸三地報刊的影評版位幾乎都成了《色.戒》的殖民地,而《投名狀》上畫多時,儘管票房大捷,香港影評人的反應卻不怎麼熱烈。這是因為大家尚未從上一齣傑作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抑或投資者旗下的《成報》欠薪未清令一眾苦主及知情者按兵不動?

《投名狀》很容易讓人混淆兩個片種:其一是暴發戶式炫目的內地古裝巨製,其二是滿腦子兄弟情仇的港產江湖片。還好它兩者都不是。

自我與他人的平均律

《投名狀》的故事骨幹看來平常:草莽龐青雲(李連杰飾)、趙二虎(劉德華飾)、姜午陽(金城武飾)於亂世結義,投靠朝廷後卻反目相殘。有意思的是,三人一直各持良願,相殘的導火線遠遠不止於私利私情,這跟江湖電影裏常見的情、義、利衝突模式是截然不同的。

中國傳統人倫關係以親疏之異為基礎,三人結義時所立的「投名狀」更赤裸地劃下了親疏間的巨大鴻溝:「三兄弟的命是命,其餘的皆可殺。外人亂我兄弟者,必殺之。」立約前,三人還各殺了一個無辜者作為儀式。我們可以說,「投名狀」的關係一開始就是以極端的排他(包括傷害他人)為基礎的。三人日後決裂,正源於他們對親疏關係的態度有異。

老三姜午陽只愛護義兄,尤對救過自己的老大唯命是從,殺人絕不手軟;老二趙二虎愛護軍中兄弟,對他人也不失仁心,因此跟老大時有衝突,但至死仍憂心其安危;老大龐青雲則說要以天下為重,行事狠辣。換言之,三兄弟中,只有老三全心相信投名狀,老二根本不認同「其餘的皆可殺」,老大最後更為了天下而犧牲二弟。投名狀云云,從頭到尾不過是權宜之約。

其實,三兄弟都不囿於私利,各有不同程度的推己及人,很難說誰是全對誰是全錯。可惜三種聲音互相消磨,最後全歸消愔。三個借國難發財的大官,反而一直在共同的利益基礎上相安無事。

沉默的老大,浮動的鐵律

老大究竟是真心濟世,抑或僅僅因為利欲薰心、色迷心竅而殺掉義弟?不少影評傾向後者,以下幾幕卻令我相信老大:

第一幕是老大主張殺掉四千降兵,老三執行時他卻轉身落淚。第二幕是老三痛斥老大竟為了強佔嫂子而殺害老二,老大不置可否。老三走後,老大對空敬酒,解釋殺害老二是以天下為重。後來遭老三追殺,他仍不辯白,也沒有因為對方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而痛下毒手。第三幕是太后封官,陳大人提醒老大謝恩,他竟不識時務地奏請免稅。太后准奏後,他仍繃緊了臉。

綜合以上幾幕,老大不像卑鄙的偽君子,倒像是真心濟世,同時堅信「得失寸心知」。然而,由於他不向老三辯白,難免顯得莫測高深,招來義弟以至觀眾的猜疑也是自然的。

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老大經常突然改變自己樹立的法則。進城後「勞軍」三天,本是軍中規矩,老大卻突然說要建立「沒有窮人可以被欺負」的世界,決意殺掉兩個姦淫民女的士兵。老二想保住軍中兄弟的性命,質疑嚴懲不合規矩,老大卻說:「凡事總有個開始」。而他後來不顧老二強烈反對,堅持殺掉四千個窮困的降兵,理由則是「兵就是兵」,大量不肯被收編的降兵太危險。儘管老大的兩次處理都算得上顧全大局,也能自圓其說,卻不免顯得不近人情,也讓旁人無所適從,難以接受。

三種聲音,一個做主

三兄弟每起衝突,獨攬大權的老大總是一意孤行。他說:「如果我做主,絕不容許窮人再受人欺負!」老大想像中的大同世界,旨在打破階級不平等的狀,同時卻建立在獨裁的民本政治上,與朝廷享有共同的邏輯,難怪我們從來看不到他跟老二、老三商量什麼。他說不相信投名狀,只相信老二、老三,那大概就是指相信義弟終會認同自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是對的……」

三種聲音本來各有可觀可議之處,可惜權力的差異令三人無法平等交流。加上老三幫腔,老大與老二的爭論往往匆匆中斷。老大決意射殺降軍,老三便攔在老二跟前,念念有詞:「大哥是對的!」重複的對白配上特寫鏡頭,尤顯滑稽。老三一直沒有真正了解兩個義兄的想法,只是盲目緊跟老大,最終為救老二而令二嫂枉死。

電影開幕時是老三的旁白,幾乎每句都以「他說」開始。事實上,老三一直讓「他」——老大——徹底淹沒了自己的聲音。讓人神傷的是,電影結束時仍是老三回憶結義光景的旁白,至死,他沒有了解任何人。

和平,是誰的?

片頭字幕劈頭就說:「清朝腐敗,太平軍起義。」國難源自建制內部,老大的濟世藍圖卻似乎一直無意撼動建制,他打下南京後沒有割地稱雄,而是急急獻給朝廷。

老大本來是將軍,麾下盡滅後淪為山賊,甚至搶劫軍糧。然而,建制的出身讓他決心帶同新兄弟重返朝廷。老大說要建立理想世界,其實跟太平軍揚言的「太平」都一樣,差異在於對建制的態度:融入,抑或反抗?結果,前者消滅了後者。反諷的是,老大一升官便給朝廷暗殺,原因跟他念念不忘的理想那麼一致:「安定」南京。老大的哀歌,代表了多少試圖融入建制、結果泡沫都不起一個的理想派!

這種寓意多少也見諸它跟《水滸傳》的互文關係。《投名狀》脫胎自《刺馬》的故事,但在精神上更接近於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傳》。「投名狀」的典故源自《水滸傳》,電影的最後一幕更提及一百零八人結義,讓人無法不想到兩者的聯繫。說起來,兩個故事的發展是那麼相似啊:建制反對者投身獨裁建制,還未鑽到權力中心,就反被利用消滅了一切反建制力量,包括自身。

好久以前,有人這樣評論《水滸傳》:「《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這支農民起義隊伍的領袖不好,投降。」時值江湖多事之秋,重讀毛澤東的這些話,不免浮想聯翩。

[文/陳子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