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08


文章日期:2008年1月31日
【明報專訊】寒假期間,家裏經常多了三個孩子,來練習寫毛筆字的。十五歲的大哥哥已經能夠臨歐陽詢的《九成宮》了,他來學寫字,交換條件是指導張容下圍棋。至於另外這四個小的,還只能在一旁吱吱喳喳到處甩墨汁、畫鬼符以及沒事找事、問些他們並不認真好奇的問題。
「為什麼寫字要叫『臨』?」他們看大哥哥,大哥哥看帖,帖上的字卻硬是不肯跟他的筆下到棉紙上來。
「就是學書上寫的字的樣子嗎?」一個說。
「可是寫得一點也不像呀!」另一個說。
大哥哥臉紅了,苦笑了,手筆一起抖起來了。
臨,是一個從來不曾出現於甲骨文中的字,這意味它出現得較晚,所以字意的形成也比較複雜。左邊的「臣」,過去一向被解釋成「臣,屈服也,臨下必屈其體。」這樣的說明委實過於迂曲,還不如索性將「臣」看做像監字、鑒字裏的「臣」那樣,就是一隻表情誇張的大眼睛;這隻大眼睛的主子(也就是右邊上方象徵人的形符)正彎腰,直愣愣瞠目下視。三個口,謂之「品」,一般的解釋是「眾物」的意思。原先在金文和石鼓文中,這個「品」的位置不在右邊,而在「臣」的下方,三口成一橫列,在上俯瞰的眼睛甚至還發射出三條短短的「視線」,一一指點到位呢。
這就是「臨」字原初的意思了——一個在高位上的人瞪大了眼睛、仔細審視在低位之眾物(這裏的眾物當然也可以指人民)。所以《詩‧小雅‧小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和《荀子‧勸學》中所謂的「不臨深壑,不知地之厚也。」就是既準確、又豐富的描述了。只用一個「臨」字,非但狀述了這個動詞使用的位置,也勾勒出環境的形勢以及這登觀的心情。此外,做為一種戰車而命名為「臨」,顧名思義,一定是輛造型高大的偵察車。一直到了小篆時代,原本被觀望的眾物(那三個口)才改變了位置,使得「臣」(眼睛)底下只留存一口,另兩口堆成一上一下的位置,寫到右邊來。再發展到隸書時,今日書寫的形體才告確立。可想而知,小篆以後的變化一定是為了書寫美觀、結體均衡的緣故。如此則造字的精微之義往往就給犧牲掉了。
孩子們對一個字裏有那麼一隻直立的大眼睛很有興趣,不停地拿筆描摩,居然在無意間將「臣」字畫斜了、畫橫了,這就更加清晰地看出「臣」之為眼睛的底蘊來。
「所以臨帖的學習不單單是讓你對照一筆一劃地寫,更是讓你仔仔細細地看。」我跟那大哥哥說。
大哥哥幾時能夠學書有成,我可不敢說。但是張容的圍棋卻一日千里,刻進有功。連帶地,在和我下象棋、五子棋甚至跳棋的時候,都有了佈局的遠見。這天晚上,他在連贏了我三盤之後得意地跟他的妹妹說:「小孩子的時代已經來臨了!」
「已經來臨了嗎?」張宜睜大眼睛,十分好奇地跟起鬨。
「沒錯,大人已經一點一點被打敗了。」
是哪一個小孩子的時代已經來臨了?」張宜有些不放心地追問
「還沒輪到你,你不用太急。」張容站到椅子上,雙手插腰,向下俯瞰我,不錯,是個臨字!
[張大春 台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