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2008

余光中。《猛虎和薔薇》

猛虎和薔薇

英國當代詩人西格夫里·薩松(Siegfried Sassoon1886——)曾寫過一行不朽的警句:“In me the tiger sniffe the rose。”勉強把它譯成中文,便是:“我心里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如果一行詩句可以代表一种詩派(有一本英國文學史曾舉柯立治“忽必烈汗”中的三行詩句:“好一處蠻荒的所在!如此的圣洁、鬼怪,像在那殘月之下,有一個女人在哭她幽冥的歡愛!”為浪漫詩派的代表),我就愿舉這行詩為象征詩派藝術的代表。每次念及,我不禁想起法國現代畫家昂利·盧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的杰作“沉睡的吉普賽人”。假使盧梭當日所畫的不是雄獅逼視著夢中的浪子,而是猛虎在細嗅含苞的薔薇,我相信,這幅畫同樣會成為杰作。借乎盧梭逝世,而薩松尚未成名。

  我說這行詩是象征詩派的代表,因為它具体而又微妙地表現出許多哲學家所無法說清的話;它表現出人性里兩种相對的本質,但同時更表現出那兩种相對的本質的調和。假使他把原詩寫成了“我心里有猛虎雄踞在花旁”,那就會顯得呆笨,死板,徒然加強了人性的內在矛盾。只有原詩才算恰到好處,因為猛虎象征人性的一方面,薔薇象征人性的另一面,而“細嗅”剛剛象征著兩者的關系,兩者的調和与統

  原來人性含有兩面: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蒼鷹,如飛瀑,如怒馬;其一如夜鶯,如靜池,如馴羊。所謂雄偉和秀美,所謂外向和內向,所謂戲劇型的和圖畫型的,所謂戴奧尼蘇斯藝術和阿波羅藝術,所謂“金剛怒目,菩薩低眉”,所謂“靜如處女,動如脫兔”,所謂“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所謂“楊柳岸,曉風殘月”和“大江東去”,一句話,姚姬傳所謂的陽剛和陰柔,都無非是這兩种气質的注腳。兩者粗看若相反,實則乃相成。實際上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兼有這兩种气質,只是比例不同而已。

  東坡有幕上,嘗謂柳永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東坡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他顯然因此种陽剛和陰柔之分而感到自豪。其實東坡之詞何嘗都是“大江東去”?“笑漸不聞聲漸杳,多情卻被無情惱”;“繡帘開,一點明月窺人”;這些詞句,恐怕也只合十七八女郎曼聲低唱吧?而柳永的詞句:“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以及“渡万壑千岩,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机高舉。”又是何等境界!就是曉風殘月的上半闋那一句“暮靄沉沉楚天闊”,誰能說它竟是陰柔?他如王維以清淡胜,卻寫過“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万師”的詩句;辛棄疾以沉雄胜,卻寫過“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的詞句。再如浪漫詩人濟慈和雪萊,無疑地都是陰柔的了。可是清囀的夜鶯也曾唱過:“或是像精壯的科德慈,怒著鷹眼,凝視在太平洋上。”就是在那陰柔到了极點的“夜鶯曲”里,也還有這樣的句子。“同樣的歌聲時常——迷住了神怪的長窗——那荒僻妖土的長窗——俯臨在惊險的海上。”至于那只云雀,他那“西風歌”里所蘊藏的力量,簡直是排山倒海,雷霆万鈞!還有那一首十四行詩“阿西曼地亞斯”(ozymandias)除了表現藝術不朽的思想不說,只其气象之偉大,魄力之雄渾,已可匹敵太白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也就是因為人性里面,多多少少地含有這相對的兩种气質,許多人才能夠欣賞和自己气質不盡相同,甚至大不相同的人。例如在英國,華茲華斯欣賞密爾頓;拜倫欣賞頂普呂夏綠蒂·白朗戴欣賞薩克瑞;史哥德欣賞簡·奧斯丁;史云朋欣賞蘭道;蘭道欣賞白朗宁。在我國,辛棄疾欣賞李清照也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但是平時為什么我們提起一個人,就覺得他是陽剛,而提起另一個人,又覺得他是陰柔呢?這是因為備人心里的猛虎和薔薇所成的形勢不同。有人的心原是虎穴,穴口的几朵薔薇免不了猛虎的踐踏;有人的心原是花園,園中的猛虎不免給那一片香潮醉倒。所以前者气質近于陽剛,而后者气質近于陰柔。然而踏碎了的薔薇猶能盛開,醉倒了的猛虎有時醒來。所以霸王有時悲歌,弱女有時殺賊;梅村,子山晚作悲涼,薩松在第一次大戰后出版了低調的“心旅”(The Heart's Journey)。

  “我心里有猛虎在細嗅薔薇。”人生原是戰場,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腳跟,在逆風里把握方向,做暴風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顏色的孤星。有猛虎,才能創造慷慨悲歌的英雄事業;涵蔓耿介拔俗的志士胸怀,才能做到孟郊所謂的一鏡破不改光,蘭死不改香!”同時人生又是幽谷,有薔薇才能燭隱顯幽,体貼入微;有薔薇才能看到蒼蠅控腳,蜘蛛吐絲,才能听到暮色潛動,春草萌牙,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在人性的國度里,一只真正的猛虎應該能充分地欣賞薔薇,而一朵真正的薔薇也應該能充分地尊敬猛虎;微薔薇,猛虎變成了菲力斯旦(Philistine);微猛虎,薔薇變成了懦夫。韓黎詩:“受盡了命運那巨棒的痛打,我的頭在流血,但不曾垂下!”華茲華斯詩:“最微小的花朵對于我,能激起非淚水所能表現的深思。”完整的人生應該兼有這兩种至高的境界。一個人到了這种境界,他能動也能靜,能屈也能伸,能微笑也能痛哭,能像廿世紀人一樣的复雜,也能像亞當夏娃一樣的純真,一句話,他心里已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一九五二年十月廿四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