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2008

悼羅志華


悼念志華網頁

http://lawchiwah.wordpress.com/
太陽報
A31 | 太陽虹 | 熱帶語林 | By 林創成 2008-02-21
別了,魂斷書堆的書癡
沈殿霞是值得悼念的,一代開心果,笑聲成絕響。然而,對於筆者個人而言,另一位以肥見稱的朋友更觸動哀傷神經。
青文書屋老闆羅志華,二月四日年廿八,大概想去洗邋遢,在大角咀合桃街貨倉疑遭二十多箱傾瀉而下的書籍壓困,最終失救致死,十多日來無人察覺,直至看更聞到惡臭報警,才揭發這位文化人死於書堆。
我為書而生,我為書而亡。賣書人葬身書堆,很震撼,很轟烈,還有那麼一點兒命運的嘲弄。
本地讀書界無人不識青文書屋,那是文藝青年與大小作家的蒲點,然而認識羅志華遠遠早於他接手書屋為人民服務。小時候的他,有一個不太好聽的花名,肥雞。
羅志華的肥,是地動山搖那種肥,因為二百多磅的他熱愛踢足球,一步一步轟轟隆隆跑過來,你會懷疑球場隨時地陷。可惜當時沒有人開拍《少林足球》,否則由他飾演「哼」功水上飄的肥仔師弟應該勝任。
由於身材肥胖,性格又隨和,給取笑了也不介懷,樂得跟你玩自嘲,羅志華亦跟沈殿霞一樣,成為了眾人開心果。
長大後無人再叫他肥雞,一來確實不好聽,二來,羅志華減肥了。一次途經書店見到他,瘦得幾乎認不出來,但那副粗框眼鏡始終不變。可以這樣說,小時候的他是肥肥,長大後的他是欣宜。
記憶羅志華從來沒有做過別的工種,打從第一天開始就是賣書 ,最終成為青文老闆,默默推動本地文化。有人覺得青文的服務態度是愛理不理,你能抱怨甚麼?一個理想主義者一腳踢,他是文化人,不是生意佬,他不會擠起僵硬的笑容向你硬銷香港街道圖,附送藝人床照特刊。
青文其實已結業,羅志華等待捲土重來的機會,到頭來卻在書海遇溺。也好,愛書如命的書癡,魂斷書堆未嘗不是圓滿結局。
******
明報
D07 | 時代 | 欲望蜘蛛 | By 馬家輝 2008-02-22
喧囂的孤獨
別看羅志華總是冷冷地坐在櫃台不太講話,其實他心底總是暗暗留意和雀躍於某某某來過他的「青文書屋」,所以他每次開口對我說話幾乎都是先提提「,尋日阿乜水乜水過」、「,呢幾本書係阿邊個邊個叫我訂但仲未走」。
語氣聽來淡然,實質充滿壓抑;壓抑了喜悅自豪的情緒,或許是喜悅於青文仍是愛書人的閒逛地,或許是自豪於青文對閱讀這回事始終有貢獻。
羅志華發得最多牢騷的時間應是每年書展前後,總是抱怨書展刻薄小出版社和小書店,總是埋怨現場員工對參展者有多麼不近人情,講呀講的便吐出了一些平日沒有太常出現的粗口字詞。但或許他只是陪我講,真正常有怨言和牢騷的是我,真正粗口滿天飛的是我,真正有慣性狂躁症的,亦是我。
梁文道三年前從捷克旅行回來送我一本Hrabal 的英譯小說Too Loud A Solitude,說的是廢紙收購站的一個老工故事。在白色恐怖年代,多少經典名著被禁被查被送到收購站銷毀切碎,一位名叫漢嘉的老工人從書堆裏抽出精品,夜夜在家啃讀禁書並用啤 酒陪讀,作家們才是他的朋友,陋室中,看似孤獨,但腦海裏,聲音喧囂,思辯爭論都在盤旋。
老工漢嘉最後為了某種惆悵的理由讓自己像廢紙一樣躺在壓力機下,「在小耗子的眼睛裏我看到了比綴滿繁星的天空更多的東西,我幸福地微笑,我開始跨進一個我還從未去過的世界,我彷彿注定要在自己製造的刑具上認識了最後的真理」。
老工漢嘉。老闆志華。當後者躺在書堆下動彈不得時,睜開眼睛望向天花板,是否也見到滿天繁星?是否也是,唉,在自己製造的刑具上認識了最後的真理?
******
信報財經新聞
P51 | 副刊 | By 馬家輝 2008-02-22
我手裏有網
「青文書屋」老闆羅志華先生死得離奇,賣書的人,賣到書店執笠,賣到被書壓死,難免令人覺得冥冥中自有詭異,因此,我對打電話來訪的記者說,「志華死得很黑色幽默,也很文學」。
  訪問刊出後,算是如實報道,因為我也確實只匆匆說了數句,雖然記者沒提及我也談到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表示羅先生之死亡方式跟小說情節頗有雷同;我的「死亡文學論」,來源於此。
  報上的短短新聞沒法盡錄所言,是意料中事,但也因此引起了一些討論和爭議,有若干人士在網上批評我的說法過於「涼薄」,也有人認為我對死者有點「不敬」。   然而,幸好,亦有人在網上論壇指出,初時有此負面感覺,可是讀過我在博誌和 facebook 的自我表白,才知道這是我和羅先生之間慣有的溝通方式,見面聊天,你調侃我,我嘲諷你,把沉重的化為輕盈,再從輕盈裏體會沉重,而既然生前如此,死後亦完全沒必要矯情。況且,人生如戲,既然死亡方式如此戲劇化,很難不說是存在「幽默」成分,這是命運對羅志華的黑色幽默,亦是羅志華對老友們的黑色幽默,懂得這樣察看與感悟,才是碰觸了真實的生命本質。
提供完整表達空間
  以前常在專欄分析網絡傳播與印刷傳播之間的「虛實互補」,這回倒是實實在在地領教了箇中滋味。
  試想如果不是有博誌和 facebook 讓我抒發完整的情緒和感想,關心羅志華的生張熟魏只能從報上寥寥兩 百字的報道了解此事,豈不對志華和老友之間的溝通方式和情感關係有所誤解?豈不是反而對於死者情誼的另一種因誤解而產生的「涼薄」和「不敬」?
  真的,幸好,有網絡;網絡給了我們完整的表達空間,網絡給了我們充分的發言機會。
  龍應台幾年前卸任台北市文化局長,復出在報上寫文章,若沒記錯,她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叫做<我手裏有筆>,明示將把時間和精力重新放置在書寫事業之上,紙上興波,筆墨作浪,在書頁之間繼續建構文化大計,但亦似在暗示,別忘了,老娘手中有筆,各方英雄別因我不在權位之上而對我有所不敬或扭曲或唱衰,否則,紙上見,我將反擊。換在今天的時空,若我遭遇類似景況,或會寫一篇文章叫做<我手裏有網>,有了網絡,便可在某程度上抵抗或補足印刷媒體的簡略誤會;有了網絡,便可以解釋、澄清、說明、還擊。手裏有網,便是有了武器。
還看如何使用
  但是當然囉,武器誰都有,看是如何使用,網可用來解釋、澄清、說明、還擊,亦可以用來扭曲、攻擊、誹謗、詆毀、造謠。權力多了,自由多了,說到底,這個社會所需的自重與自控亦應該更多,只不過,也更難了。
  網絡是好的,如果懂得使用,例如作家袁兆昌便建立了一個網頁悼念羅志華(lawchiwah.wordpress.com),他呼籲所有曾受青文書屋啟蒙的人上網撰文,說出更多的青文舊事。
  阿昌說:「我們是青文書屋讀者。初悉消息,接受不來:造書者有天竟被書牢牢地鎖上自己的生命。這不該是個結局。我們期待青文書屋有天開倉,今天卻由書來宣告:倉庫和生命,須永遠鎖上。文化視野叢書,一直是我這一代的養分來源;它的終結,將會是文化盛年的結束。身為讀者,我們不想就此結束。此網歡迎各路人士,用片語或文章形式,回顧羅志華人與事。不論你是羅志華的顧客、朋友、同窗還是舊同事,他的書庫,仍未執拾完畢。讓我們在這裏,為他撿拾記憶,一些他已忘記或永不忘記的。完成後,我們會印出一批小冊子,在這敗壞的年代,告訴更多讀者,羅志華的故事」。
  讓我們一起支持阿昌,因為我們感念羅志華和自己的啟蒙史。
*******
信報財經新聞
P29 | 文化.書評 | By 陳 雲 2008-02-23
憶羅志華
去年歲末,仍有利潤的博益出版集團被母公司南華早報勒令結業,作者簽訂的終身書約了無下落,存書則遭下令銷毀,永歿人世。另一邊,年二十八(二月四日),青文書屋出版社的東主羅志華先生卻在狹小貨倉辛勤整理作者存書之際,遭層層書箱壓死,死後十四日(二月十八日)始被鄰居發現。兩相比對,可謂義利立判,榮辱互見焉。
  羅志華允文允武,練吳家太極拳,與我算是文人與武俠之交。最後接到羅君電話,是去年九月,我賦閑在家,他說剛從意大利教太極拳謀生回來,說只得到當地朋友接濟食宿,並無工錢,回港後偶爾在親妹家中寄食。親人長貧難顧,他流動電話及電腦上網也註銷了。近年他每次來電,都必先請求鑑諒,寬限他清付兩本書的版權費;我託他出版的兩本書都有盈利,可惜他已動用了所有現金應付書店租金和雜費了。兩年前他不時建議我斥資入股救急,我只是勸他伏藏一段時期,度過難關再算。然後,他又盤算如何度過難關,如向香港藝術發展局申請出版計劃資助,取得現金周轉,向石硤尾藝術村承租單位解決租金困擾,我因官職在身,無法相助,只能聆聽與安慰而已。
大資本與小書商
  他的出版生意,並非一時斥資救得了的。老實說,即使我這個無心營商的人,也覺得他並非營商材料,只是視文化出版為終身事業,守住書屋,矢志不渝。香港在高地價政策仍未波及閣樓書店、合併聯營之風尚未吹到出版及書籍銷售的良心事業之前,即使不善營商,只要經營有道及略有名聲,文人學士有閑情逸趣,小書店與小出版社不難維持。以前的香港,今日的台灣,小書商都有生路。羅君出版的書難在聯營的連鎖書店上架,售後結賬緩慢,業主加租逼遷,影印機供應商上告錢債法庭索償,書店現金流斷絕,三餐不繼而要遠赴異鄉教拳為生,生涯苦得像民初戰亂時代的文人,但命運卻是寄託在大資本肆虐的香港盛世。
  我始終感激羅君。他見我在《信報》文化版開專欄,批判高中的中國文化課程(〈中國文化唔夠班〉系列),舌戰群儒,便有意將正反言論結集出版。我定書名為《天書Impossible—論香港的中國文化教育》,在二○○○年出版。我在《信報》文化版寫的懷舊文章,也是他替我首次結集的,書名《故我猶在—香港山居憶舊》,二○○三年出版。兩本書的銷路應無大礙,只是我的文章稜角分明,以當年的言論氣氛,要找出版社仗義出版,絕非易事。後來羅志華用人手裝釘方式辦《武藝》雜誌,我也將以前寫少林寺武技史的文章投去,充場面。聽他說,《武藝》出了兩期,廣告與銷路都很暢順,不過後來又因武林恩怨而停辦了(羅常以筆名「吳知」在網上武林論壇與人辯難)。若他向主流靠攏,稍作妥協,略事鑽營,不論是文壇或武林,應可寄生一時。
手作出版,孤絕之志
  羅君以手作影印方式,仿效當年的《詩潮》,靠店內僅餘的手提電腦與影印機,出《青文評論》,我投稿支持,後來因他體力不支而停刊。他最輝煌的貢獻,是在一九九五至九六年間,主編《文化視野叢書》,出了不少本地學者的社科論著。然而,他說香港現今的大學生受惡劣的教育潮流波及,講求成本效益,放棄藏書習慣,在圖書館看的多,到書店買的少,叢書不能回本。
  大概是二○○一年,羅君往河南訪學,知我練過陳家太極拳(陳式老架),回來見了我便興致勃勃,說在陳家溝見人打拳,在黃土上跺腳,塵土飛揚,便說陳式老架要人震腳發勁,皆因當地是黃土軟地。換了在城市的水泥硬地,便會把腳跟震傷。他終於為我解了當年學武之謎。二○○四年在青文書屋取書時見他,驚覺他一身浮腫,容顏莫辨。問是何病,支吾以對,我也不便細問。以羅君的武藝與志氣,若非身患痼疾,營養不足,又要於歲暮苦寒之時,困於蝸居搬動存書,應有武者的警覺,或至少有轉圜反手之力,不會平白遭書箱壓斃。小書商時乖命蹇,在丁亥歲末倒斃書倉而無人援救,過了年夜飯也無親人探詢,應是此地自主文藝出版業者之寫照罷。即願羅君,往生極樂,永離苦海,阿彌陀佛。
*******
明報
P18 | 時代 | 傾偈集 | By 石琪 2008-02-24
幾位消逝的人物
市川崑、沈殿霞、阿倫羅布格利葉,本來天南地北,相通的卻是都與電影有緣,都在最近逝世。我想起六十年代從銀幕開始知道他們,不禁懷舊起來。
市川崑是日本電影黃金時代最後一位主將,與黑澤明齊名而有剛柔之別,又別具黑色幽默。我最初看市川崑作品是谷崎潤一郎原著的《鍵》,中文片名是《慾火癡魂》之類。後來他拍《細雪》更佳,也是谷崎原著。
我最欣賞他三部影片,就是大岡昇平原著描寫大戰殘兵的《野火》,古裝片《浪徒》和《細雪》,遠勝他的橫溝正史奇案片。
至於阿倫羅布格利葉的法國「反小說」,我讀得很少,但他是新浪潮奇片《去年在馬倫巴》的編劇,他和導演阿倫雷奈便成為我的偶像。
當年的好處是美國片、歐洲片、日本片都流行,國語片粵語片都有擁迷,精雅片和低俗片亦各有愛好者,比現在多姿多彩。
在粵語青春片時期,沈殿霞不是玉女主角,但已是肥肥開心果。此後她成為無電視重要台柱,陪伴家家戶戶,見證了香港由窮變富,留下難忘回憶。
可嘆的是,據報結業後的青文書屋主人,最近死於書倉中。青文也是香港奇蹟歲月的特產,默默地自生和自滅。
*******
明報
P12 | 書到用時 | By 葉輝 2008-02-24
羅志華的 「一人戰爭」
那是2 月19 日,星期二,好一些朋友都打電話給羅志華,可是只聽到留言服務的機械女聲,說「你已被接駁到……」都打了若干次,都聽了若干次女聲錄音,才肯相信,誰都沒法再聽到羅志華的聲音了…… 文:葉輝 被沉重的書壓了半生
然後,一連幾天不斷收到電話和電郵,都說聽聞這個戇直的書店負責人被書壓死,都想證實他的死訊,只有熟悉的朋友到了最後一刻才明白,一箱箱沉重的書在此人身上已經壓了二十多年,壓了足足半生,他無論有多樂天,有多少天真的夢想,也不免會疲累,如此這般告別「過於喧囂的孤獨」,也許未嘗不是一個悲劇人物的徹底解脫。
認識羅志華,是由於他主持的青文書屋和出版社,很多年來,他是書店的店東,也是唯一的店員、跑腿兼苦力,他是出版社的出版人,也是唯一的排版員、跑腿兼苦力;正如馬國明所言,一個人搬50 箱書到書展,然後,也是一個人,搬45 箱書回書店;他還開了一家一人製作公司,租了一部影印機,承印了八期《詩潮》,創辦《青文評論》(出版了四期),一人排版,一人印刷,一人釘裝,一人搬運,其後影印機因斷供而被回收了;在我看來,那是一場很不公平、也很不聰明,但非常了不起的「一人戰爭」。
都說這個人是樂觀的理想主義者,但跟他相熟的朋友都知道,他同時也是一頭不懂得面對現實的鴕鳥;也斯說得對:我們何嘗懂得面對現實?是的,我們也未必懂得,但我們總會在明知不可為的時候知難而退。很多朋友都勸告過他不要再苦戰下去了,或者向他建議一些解決「書債」的辦法,可是跟他相熟的朋友都知道,他聽了,說了,就當作已經做了——這個人的悲劇也許在於他的矛盾性格,對殘酷的世界過於樂觀,理想常常變成逃避現實的沙堆。
青文書屋終於結業了,之後,我跟他見了兩次面,都跟書有關,他答應出版、收了訂金的書,總要想辦法交代,交代了一半,他又侃侃而談未來的出版社計劃了。最後一次接到他的電話,是去年文學雙年獎頒獎當日,他說身體不適所以不去領出版社的獎項了,叫我找人代領。通話過程有好幾次數秒的靜默,我知道只要多開解他幾句,他多半會去的。我猜他害怕也許得不到朋友的諒解吧,但如今諒不諒解都不再重要了。
他不是白說,他準備好了幾天前,他的家人在電話中告訴我 :他其實已經租了地方,也裝好了電腦和排版機。我想轉告所有認識他的人:他不是白說的,儘管他的脊、腰和腕早被書壓得永久創傷,他其實從沒放棄,甘願讓有生之年繼續背負沉重的書,繼續他的「一人戰爭」。
我所知道的羅志華,其實並不是住在「紙房子」裏的人——那是阿根廷 作家多明格茲(Carlos Maria
Dominguez)的一本小說,叫做《紙房子》(the house of paper),有一名西班牙語文學女教授購得艾米麗.狄瑾蓀(Emily Dickenson)的絕版詩集,邊走邊讀,被車撞死了;有一名書癡在沙洲上用一本接一本的硬皮書築起一座紙房子,將自己囚禁其中……
羅志華半生與夢為伴,最後葬身書堆,但書只是他的事業,他的故事一點也不浪漫奇情,儘管書中一些沉思片段彷彿就是他半生的寫照: 「許多時候,我問我自己,為什麼要保存這些在遙遠未來才可能對我有些許幫助的書?為什麼要保留這些和時下流行題材脫節的書?還有那些多年來只讀過一次,就不曾再閱讀,也可能永遠都不會再翻閱的書……」「許多時候,要從一本書中解脫,遠比獲得一本書還要難。人和書被一種需要和遺忘的協商相互依附,書好像我們生命中永不復返的某一片刻的見證人……」如果要選一本小說來述說羅志華的一生,我想,已故捷克作家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的《過於喧囂的孤獨》(Too Loud a Solitude),庶幾近矣——對不起,這故事很殘酷,一如羅志華的一生;書中主角只活了35年,比羅志華少活了10 年:他是一個廢紙回收站的工人,孑然一身,沒有妻兒,沒有朋友,終日躲在骯髒而潮濕、充滿霉爛氣味的地下室工場,操作壓紙機,將廢紙和舊書壓扁。
只認按鈕不認人的機器
這個廢紙工人從來沒有埋怨命運,倒將苦差當作他的「一人戀愛」,將地下室當作「天堂」。他從廢紙堆中撿到不少教他一生受用不盡的舊書,他的身上沾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全書。他最後被解僱了,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價值,便抱書本跳進壓紙機,按了開關,將自己和書本一起壓扁,厭成模子的式樣,他就是書,書就是他,人與書的剩餘價值就是變成廢紙,兩者彷彿命運共同體,一起葬身於一部只認按鈕不認人的無情機器。
對不起,故事也許過於殘暴而感傷,教人欲哭無淚,教人感到不安,但那片「過於喧囂的孤獨」卻是千真萬確的——喧囂的是機器一樣的世界,孤獨的是廢紙一樣的人和書。
羅志華為很多人出版書本(公平一點,必須說明:也有不少人幫過他:有人為他義編義寫,也有人自費出書,交他製作發行而沒有結帳),也該有一本書,紀念這位以書為畢生事業的出版人。袁兆昌為他開了一個網頁,收集了網上悼念他的文章(數量也真不少),還要給他編一本紀念小冊子,這就很好,我建議,小冊子照做,書稍後也照出,出版費用可想辦法,在這喧囂而孤獨的世界裏,那只是我們能為羅志華所做的一件小事。
*******
明報
P16 | 世紀人文•關懷•視野 | 明刀明槍 | By 關仁 2008-02-24
青文同學會
是日也,馬國明和袁兆昌寫青文,哀傷。袁兆昌係有心人,不僅撰文悼念,仲搞個網頁等大家入去寫下青文故事, 邊個有興趣, 不妨入去參與共勉:lawchiwah.wordpress.com。
羅志華接手「青文書屋」,其實係呢十零年間的事,在此以前的青文話事人,叫做何月東,人稱「東哥」,身形跟羅志華剛好相反,後者肥肥大大,腰圍粗到好似水桶,前者則卅年不變,一直都係咁瀟湘,身上排骨突出到可以用彈琵琶。之但係,佢兩個都係愛書人,立志經營書業,順利如此,不順利同樣如此;而且,佢兩個都係同樣咁支持後輩,令人敬佩感動。
東哥離開青文之後,由羅志華做莊,如果青文書屋係好多文化人的「知識啟蒙地」,咁呢兩位前後期老闆都可以叫做係「青文學校校長」,而呢批文化人,就係「青文同學會」的永遠會員,因為那些日子的青文經驗深深銘印於腦海,永誌難忘。
關仁收到風,嚮三月初,有些「青文同學會」成員將替羅老闆辦個追悼會,大約會嚮三月五或六或七號其中一日,正確時間請密切注意阿昌的上述網頁。此外,有成員認為,羅志華半輩子替人出書,如今香,好應該輪到朋友替他出書;對,出番一本有關羅志華的書,義不容辭,到時候等書出版,唔該各位世紀版讀者支持下。
*******
明報
P16 | 世紀人文•關懷•視野 | 青文書屋 | By 袁兆昌 2008-02-24
獨步的書魔術師
八年前的一個夏夜,有個身材魁梧、青銅膚色、看來是個苦力的男子推門進三樓書店,我來不及點頭招呼,他便晃晃手臂,把書箱子甩了手,轟了一聲,放在櫃台前。我依例準備蓋章跟他交收文件,他則自言自語: 「怎麼要攀這麼高!」唐三樓確又「高人一等」。當年我仍是個中學生,在東岸書店當兼職店員。讀者常買青文書屋出版的書,作家店長便教我「補書」:預測哪本書快賣光,及時補訂數冊,讓讀者不覺書架缺書,感到書店仍充實。葉輝、也斯、陳冠中、湯禎兆、王良和、洛楓……數之不盡的作者。青文「文化視野叢書」大受歡迎,補書次數頻密,跟那人見面自然多了,談上兩句,才知青文書屋的發行部、編輯部、製作部、市場部和門市主管,同是羅先生一人。魄力驚人。
他以一人力量揹起賴以餬口的小書店。第一次光顧青文書屋,見他獨自在書海中弄 MacBook,店像家,他像宅男。青文書屋是本地最不冷清的文藝書店,卻也非時刻滿人。那刻店裏只有我在尋書:湯禎兆《變色》。找到了,遞到他眼前;他一看便瞪了眼: 「哦,你要這本。」即知道我是哪種讀者了,趁機宣傳翌日兩位作家的發布會消息,還說剛到的一批文學雜誌: 「今期不知怎的,又遲了。
不過還是要讀。」他推薦其中一本,我善意說聲「買了」,他這才說出該書折扣和價目。市場部主管的推廣手法,值得效法。
我常想像,他弄的書箱子也有法力。有次讀者找不到書,他便到身後擠滿箱子的位置搬擺一下,竟找到讀者感合意的,像會變魔術。我想:他真記得哪些書放在哪個箱子?他還藏起了什麼書?這是書賜他的記憶力嗎?數年後,我到台北誠品敦南店逛逛,發現架上盛滿青文書。這也是書箱子的法力:羅先生只消把書箱子往店外一甩,它便飄到台北去。發行部主管能安排書到台灣,果真厲害。
上周末探訪詩人飲江,重遇東岸店東。我們在船上溫故知新,記憶中的旺角與灣仔經歷重臨,唐樓書店階梯灑過夏雨後的氣味,我記得,青文店東提醒小心地滑的話音,我循聲回首,大門卻已漸漸關上,書屋室光自闊到窄,直到大門關起,像合上一本書。它擠走了一些圖像,擠走了一些生命;唐樓的黯淡暗自安排一場失效的魔術表演,要我們記住難以置信的意外:在一方小倉庫裏,命運教書箱子跟魔術師開一場關乎生命的玩笑,要他捨去壯健的肉體,用壯健的靈魂,要更多讀者尋找各自曾失去的青春與激烈。這還不算是個結束。
*******
明報
P17 | 世紀人文•關懷•視野 | 曙光圖書 | By 馬國明 2008-02-24
葬身書山的人
已不記得什麼時候認識羅志華,只記得認識他時他任職三聯書店。我在八八年時擔任青文書屋的董事經理,但我對中文書業的運作卻無甚認識,於是邀請羅志華合作。兩年後青文改組,羅志華出任董事經理,但我們仍維持合作關係。由於我們各自負責的書店都不過是一間一人公司,雖然同屬一間店舖內,但各有各忙,交談的時間不多;不過遇中文書業出現變化時,他總會主動告訴我。當時經營中文書店,一定要有自己的採購渠道才能替書店搞出特色。一年裏羅志華必定親自跑到台北、上海、北京等地採購,同時為了讓業務多元化,他學懂電腦排版並替多位作者出書,他同時親自負責發行工作,書店因而同時是出版社和貨倉,書本的數量愈來愈多,雜物亦同樣不斷堆積。
羅志華當然不會不知道這種情對書店的形象不利,他的想法是隨後九七年代大集團經營的連鎖書店愈開愈多,像他那樣的小本經營根本不能在零售層面上競爭,經營小書店必定要有特色才可望繼續生存。他一方面十分欣賞台灣的誠品書店出版《誠品閱讀》免費供讀者索取,另一方面他估量香港的大書店絕對不會做這種賠本的事;於是聯絡了幾位文化界的朋友以最低廉的成本出版了《青文評論》,如果在零售層面上他無法跟別人競爭,起碼他做了一件連大集團也做不到的事。
後九七的小書店壓力
羅志華從來不以文化人自居,他不曾發表文章,更沒有著書立說。他是一間小書店的經營者,每天總要花個多小時執拾被讀者翻得凌亂的書架,遇承印商將青文最新出版的書運送到書店時,他更要在原已十分擠塞的書店裏本左搬右疊,務求騰出少許空間容納即將送抵書店的新書。由於青文出版的書從初期的四五種增加到三四十種,書店裏根本無法再騰出空間,他便索性將新出版的書堆在書店內一排陳列中、西哲學書籍的書架前。曾經有讀者因為無法靠近翻閱書架上的哲學書而頗有微言,不少人亦會認為他不擅經營,在旁觀者眼中,青文書屋要改善的地方實在不勝枚舉,旁觀者看不到的是後九七年代小書店經營 者的壓力。一向以來在午飯時段總會有二三十人專誠跑上青文書屋翻閱書籍,但自從灣仔地鐵站附近開了一間大集團的連鎖書店後,午飯時段跑上青文書屋的人流即時銳減。後九七年代裏大集團的勢力不斷蠶食各種小本經營,書業亦不例外,主流媒體中關心書的小數通常只是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待書,鮮會關心書業的具體生態。面對大集團的擴充,小書店的經營者要像動畫裏的英雄,變身為三頭六臂。羅志華明白自己要變身之餘,卻當不成英雄,他不是香港社會向來稱許的商業奇才。他是一名不算成功的書店經營者,但從他的身上卻更能令人們認識書本的真諦。
書香與書臭
香港每年都舉辦不少圍繞書的活動,不少活動更會安排知名人士高談書的意義,但談來談去卻總是說不出一樣十分顯淺的道理,終於要勞動羅志華以他的生命來說出這一顯淺的道理。中文詞彙中有「書香」的講法,但所有小書店的經營者都知道書本一經受潮便會發霉發臭,小書店經營者最頭痛的莫過於如何處理無人問津而積存的書籍,販賣一般商品只要大幅割價便總可以出售手上的貨物,但書籍卻有別於一般商品,即使免費贈予,對方亦不一定領情。積存的書籍其實是小本經營者的血本,由於是小本經營,議價能力十分有限,不可能像大集團那樣將積存的書籍全數退還發行商。堆積在青文書屋的書籍除了是青文剛出版的新書外,更多是那些無人問津的書。壯士斷臂,乾脆把這些書籍當做廢紙送交回收商可能是更明智之舉,但羅志華卻總是抱希望有朝一日積存的書籍會賣出,他從來沒有埋怨天天要為這些書籍左堆右搬。印刷的書籍已是五百至一千年前的科技的產物,書本又十分笨重,幾十本書加起來的重量更高於常人的體重,這是與書有關的一點十分顯淺的道理,小書店的經營者每天都在重溫這一點顯淺的道理,將書籍高舉為文化化身的人卻不一定明白這點顯淺的道理,但他們已再沒有藉口掩飾他們的無知,對書並不熱情的香港社會卻出現了一位葬身書山裏的羅志華。他的死不是黑色幽默,他或許只是香港這個大城市裏的小人物,但正如一條鎖鏈中最弱的一環才是最具決定性,小人物的遭遇才是整個社會最真確的寫照。只有對書不熱情的社會才會由得書籍在貨倉裏積存發霉發臭,最後更活生生將一個好端端的人埋葬;被人們高舉為文化化身的書籍在香港這個社會裏居然成為殺人兇手,香港社會不是很有問題嗎?曾局長、曾司長、曾特首,你們可曾留意到問題?
*******
新報
D08 | 觀點角度 | 鍾愛有嘉 | By 何嘉麗 2008-02-23
不無輕嘆
報載青文書屋的老闆羅志華先生在貨倉執書時,被一堆一堆的書活埋,幾日後才被發現!我並不認識羅先生,從未到過他的書店,但在港聞版讀到這段消息時,已禁不住輕嘆,又當之後讀到紀念他的文章時,更不無唏噓。還以為老闆一定掂?
還以為老闆好做唔做,新年流流走去執書?
不,這個老闆不太發,不單止不太發,其實是「好唔掂」!被迫遷了才要把書搬入倉,被迫遷了才有這多書要放入倉,多到足以壓死人!
營運一間書店的皮費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若不開在地層的話,開支可以減半,但當近日樓市暢旺,連樓上舖也不再是小企業家天堂,更何況一間書店,更何況是由一個滿有理想的文藝青年所辦的非商業化書店。
就算是較商業化的書店,日子也不見得好過,表面看來似乎興旺,連鐵路分站也開滿了小書店,但也只是表面風光!看的人多,買的人少!
另外商場內的大型書店亦買少見少,就算仍然可以掙扎求存的,亦被商場由地層搬上一樓,由一樓搬上二樓,再由二樓搬上三樓,看來離捱不起貴租的日子也不遠。
人已走了,除了可惜也不知可以說甚!
只希望創意藝術中心開幕後,會?有理想的朋友提供一點「實在」的幫助,而不用為了維持生計而沖淡了對生命的熱情。
*******
Be kind rewind *, 羅志華version
February 23, 2008
我們是青文書屋讀者。初悉消息,接受不來:造書者有天竟被書牢牢地鎖上自己的生命。
這不該是個結局。我們期待青文書屋有天開倉,今天卻由書來宣告:倉庫和生命,須永遠鎖上。
文化視野叢書,一直是我們這一代的養分來源;它的終結,將會是文化盛年的結束。身為讀者,我們不想就此結束。
此網歡迎各路人士,用片語或文章形式**,回顧羅志華人與事。
不論您是羅志華的顧客、朋友、同窗還是舊同事,他的書庫,仍未執拾完畢。
讓我們在這裡,為他檢拾記憶,一些他已忘記或永不忘記的。
完成後,我們會印出一批小冊子,在這敗壞的年代,告訴更多讀者,羅志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