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2009

張愛玲《小團圓》出版的掌故

從銷到出版之謎
《小團圓》
文章日期:2009年2月16日
【明報專訊】「對作家要求銷文稿而沒被照做,世上大概有兩種人,一是認為無可無不可,像卡夫卡臨終時叫朋友要燒掉他的作品,朋友沒做,其後所有人都覺得這朋友是對的呀;另一派就會罵為什麼不遵從作家的意見。」張愛玲遺產管理人宋以朗說。
元宵之日,張愛玲遺作《小團圓》要在月底出版的消息傳出後,網絡書櫃「豆瓣」、張愛玲書迷網站,以至博客,流傳一個個既驚且喜的留言:「上星期我還和天文等人陪世紀文景的人一起吃飯,席間沒有人提起這本書,可見大家都不知道這個消息」(網名代號charliechan30)、「上周五我和陳子善電話裏聊一會兒,也沒聽他說」(網名代號hbcwh)……
網友借有「張愛玲未亡人」之稱的張學專家或作家「也不知道《小團圓》要出版」,塑造出神秘氣氛,其實乃因為出版社台灣皇冠原擬在面世時才公布消息——為何遺作出版不大作宣傳,卻故作神秘?背後是什麼原因,令張愛玲曾要求「銷」的小說轉而「出版」?
自1995年9月8日張愛玲逝世後,神秘的《小團圓》一直沒有出版。張愛玲版權所屬的皇冠社長平鑫濤曾表示,因小說以張自己的一生為藍本,並且涉及她與胡蘭成的一段感情,他為尊重張的遺願,堅持待讀者的「窺秘」眼光消退後才出版。
但崇敬祖師奶奶的書迷,都以張愛玲92年時的決定「在遺囑中要求銷《小團圓》」為尊,其中一位網友更「不恥平鑫濤」,「他不是信誓旦旦說會遵守對張愛玲的承諾嗎?」
「以學術研究為目的」出版
其實卻是誤會了祖師奶奶的原意。
平鑫濤的確曾為了尊重張愛玲的「遺願」,決定將原稿保密多年,到讀者對張胡戀情「八卦」心態消減後,「才以學術研究為目的」而出版。甚至宋以朗,也是今年1月,當《小團圓》確定將要出版前夕,才看到一直收藏在平鑫濤書房夾萬裏的原稿,小說的內容亦一直未被批露。
但平鑫濤與宋家珍惜原稿,多年來沒有銷,還有另一層考慮:不同於「張愛玲在遺囑裏要求銷《小團圓》」的傳聞,1992年張愛玲訂立的遺囑內,其實只列明兩點:1.遺產贈予宋淇夫婦;2.遺體火化骨灰撒在無人之處,並不包括「銷《小團圓》」。這意見是隨遺囑附寄的另一封信裏,宋以朗說:「那並沒有法律效力。」
至於為何《小團圓》寫成二十年不予出版,卻另有包括政治環境不適合的原因。
1976年,胡蘭成帶他在日本出版的《今生今世》,在台灣居住下來,並在文化大學裏任教,卻已惹得文壇一致撻伐之聲,包括余光中在內的作家群起攻擊,質疑「為自己文過飾非的漢奸如何有資格在台灣教育下一代」。未幾,台灣警備司令部以「違反台灣戒嚴時期出版物管制辦法」為由將他一部新出版的文集《山河歲月》查禁了。
若三十年前出版 可能被厭棄
其時,張愛玲已經寫好《小團圓》,原擬交由皇冠出版。但為她安排作品出版事宜的好友宋淇認為其時時機不好,一旦因為過去與胡的婚姻,觸發文壇亦對她不滿,作家的地位以後便難以立足了,「畢竟她所有中文出版市場都在台灣,一被厭棄就『無得撈』啦」。宋以朗解釋其父延後出版的建議。於是一劃劃、一段段、一頁頁細心地謄抄在紙上的16萬字文稿,一直被擱在抽屜裏。1992年,張愛玲訂立上述遺囑後寄予她委託的遺產執行人林式同。
而且在其後的93、94年,張愛玲仍在修改《小團圓》,與宋淇的書信往來中,商量各種改動,以減少讀者將書中人物對號入座的可能。「比方將九莉的身分從作家改成來港學醫的學生,或者是戲劇家。張愛玲在信中,寫她去過不少圖書館蒐集資料、做筆記。不過待真正要動筆起來,卻非常困難。她健康不佳,難道這麼大年紀才重新了解醫學生做什麼嗎?而且一旦改動起來,每一頁都有牽連。所以修改其實得個講字。」
當時《小團圓》要出版的意願亦是確鑿的。1993年,張愛玲原擬將《小團圓》與《對照記》併合在一本書裏出版,後來在7月30日的一封信中卻認為:「《對照記》加《小團圓》書太厚,書價太高,《小團圓》恐怕年內也還沒寫完。還是先出《對照記》吧。」10月8日再寫一信表示「《小團圓》一定要盡早寫完,不再會對讀者食言」。12月10日仍說「《小團圓》明年初絕對沒有,等寫得有點眉目了會提早來信告知」。可見她心中不曾真的要「銷《小團圓》」。

不忍不明稿件流傳
但95年張愛玲過身、96年宋淇亦逝世,留下宋淇妻子鄺文美。「我媽媽性好安靜,最怕煩,假如當時出版此書,一定許多媒體追訪,她會受不了的。」宋以朗解釋道。直至2003年他因母親病重回來照顧,在07年鄺文美過身後繼承張愛玲的遺產保管權,才追蹤了《小團圓》這段拖延了逾30年的出版經過。而且由於小說有份未知真假的初稿流傳在外、版權狀不清楚,宋以朗恐破壞了讀者對完整小說的閱讀,便決定將之付梓出版。
[文.鄭依依]
張愛玲「對號入座」
文章日期:2009年2月16日
【明報專訊】《小團圓》一直被視為張愛玲最神秘的作品,內容具自傳性質:女主角九莉在新舊世代交替的傳統家族裏成長,在上海教會女校念書,後到香港大學裏留學並在戰火中感受人際間的拉扯,回上海時認識了被指漢奸的有婦之夫邵之雍。
九莉和張愛玲,邵之雍和胡蘭成,以及書中情節和人物描述,若將之與張愛玲的散文如《私語》、《對照記》,互相對照閱讀,便會發現人物名稱雖換轉了,卻仍可輕易辨認出諸如好友炎櫻等等人物的身影。
但宋以朗即認為《小團圓》並不止於張胡之情,更是一部令分散在各部小說、散文背後的張愛玲形象,拼合成完整,並由她自己書寫出來。

雖然《小團圓》的出版似乎蒙在胡蘭成的陰影底下,不過,張愛玲並不是為反駁胡蘭成在〈民國女子〉裏跟她關係的矯情肉麻而寫。「她自己說那不是文字官司,不是因為胡蘭成寫了《今生今世》才寫,是為了整體寫自己的經歷。比方她在書中亳不客氣地寫與家人失和的細節,要跳脫出來而練成了整天觀察別人,有機會孤身來到香港卻沒有錢,要拚命讀書、自學文學。過去《私語》、《燼餘錄》有寫過,不過都是分開的,讀者未必將童年和作家經歷聯想在一起。」
近幾年裏,一篇又一篇的張愛玲作品被發掘出土,都矚目一時,然而文學成就總是沒有得到輝煌的評價。即使《色,戒》因李安的電影改編而廣被討論,作品亦不被認為達至她的最高水準。宋以朗認為,張愛玲不曾經歷過的事情,寫作得很是辛苦。「《色,戒》她是寫得很不開心,很辛苦的。她不可能純粹寫女間諜,因為不曾做過嘛,所以身分要改一改,重新寫成到香港大學的女學生,因為她在這裏讀過書,知道學生做什麼。」《同學少年都不賤》寫幾個女學生在上海時活靈活現,但一寫到同學長大後到聯合國 任職,就文采黯然了,宋以朗指張愛玲筆下向來有藍本依據的,「就是《傾城之戀》的男女主角也有其人,在1984年小說改編成話劇時她曾在《《明報》》寫過一篇小文章解釋」。
然而,宋以朗指即使《小團圓》的寫作素材貼近生活堅密如斯,「張愛玲寫作是出名冷血的,筆下仍然可見她是detached、clinical,像第三者站在外邊冷漠地看事情發生般疏離。這就是她的風格」。書中形容九莉人生有如「一支白銅湯匙塞進她嘴裏」,無味的鐵腥既冷且硬,讀來叫人心寒。也許在這部自傳體小說中,她的孤冷會發揮得更為淋漓盡致。
朱天文大吃一驚
文章日期:2009年2月16日
【明報專訊】得知《小團圓》將要出版,浸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林幸謙表示「我可能是最驚喜那個了」,因為自去年11月底他得知平鑫濤為尊重張愛玲遺願而暫緩出版的原委後,就向宋以朗提出參考意見,包括指出1976年的政治背景與現在不同;他又看過部分張與宋淇的書信,在關於《小團圓》的討論中有一人物「無賴人」,「無賴人用上海話念出來就是胡蘭成」;另外,「書中又涉及性的描寫,宋淇說連他這樣看過性描述的人也臉紅耳赤,於是勸她當時不要出版。我就提議宋以朗,讓他把所有想法寫下來,然後再分析是否出版」,最後促成小說的面世。
而皇冠出版社則曾致電台灣作家朱天文請她出席記者會。「我大吃一驚,忙問是小說或散文、完整不完整,原來是16萬字的小說全文。我想是小說的話張愛玲應該會跨過了真實而有創作」,可是她卻婉拒了出席,情願自己掏錢包買書。「因為自己從小看她,跟她太近了,所以給自己一個無聊的說法,任何關於她的公共發言都不去。而且張愛玲不需要我來多講話。如果是一本冷門的好書我很願意去講,可是張愛玲就不必我來推廣了」。
中大中文系助理教授黃念欣視《小團圓》為張愛玲晚期的作品來期待,「作家到了生命後期,過了一個階段,比較能直面個人層面,或會放手一些,在作品中融入自己困難的境」。相對張愛玲早期精緻雕琢的作品,她是以對人的興趣而期待此書,而非求看精準的描寫或技巧。
嶺南大學中文系榮休劉紹銘教授則表示雖如一般張迷期待此書,還沒讀到書,不宜評論,「不知是否她的生平,或者是真是假,不好像個街坊那樣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