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5/2009

張大春:笨


文章日期:2009年4月25日
【明報專訊】張容問我:「為什麼『笨』要寫成這個樣子?」
這是一個包含了很多疑惑的問題。為什麼「笨」有一個竹字頭?為什麼「笨」要有一個木的根(本)?一個「竹」、一個「本」,跟人聰明不聰明有什麼關係?
明代的陳繼儒,號眉公,是與董其昌齊名的書畫家,他所寫的札記《枕譚》有這麼一則,是藉朱熹罵諸葛亮而反罵朱熹的:「笨,音奔,去聲。粗率也,《晉書》豫章太守史疇肥大,時或目為『笨伯』。《宋書‧王微傳》亦有『粗笨』之語。《朱子語錄》云:『諸葛亮只是笨。』不知笨字,乃書作『盆』,而以音發之。噫!諸葛豈笨者耶?字尚不識,而欲譏評諸葛乎?」
諸葛亮是胡適之所謂「箭垛式的人物」,千古以下,猶集物議,多是論者要攀這份熱鬧出頭而已,是以斥葛亮之笨者恐怕不比稱諸葛亮之智者少。當初司馬懿就曾經以「孔明食少事煩,豈能久乎?」而採取了耗敵的長期戰略。魏延主張以兩軍分出斜谷、子午谷夾取長安的計策,也在「諸葛一生唯謹慎」的顧慮之下胎死腹中。後世更不斷地出現種種考評,謂諸葛亮自成黨羽,誅伐異端,隳頹了西蜀的統一大業。
我非三國迷,不迷即不便為古人操心。我所好奇的是陳繼儒以為朱熹「連字都不認識」這句話對嗎?以陳繼儒所見,朱熹罵諸葛亮而用「盆」代「笨」,有沒有說法?
在《周禮》和《儀禮》所記錄並注解的「盆」,不是盛血就是盛水,按諸古字書《急就篇》所載,盆和缶是同一類的兩種盛水之器,缶(即盎)是「大腹而斂口」,盆則是「斂底而寬上」。較諸許多形製繁複、裝飾和用途都比較多樣的器皿來說,的確簡單得多。那麼,用「盆」以代「笨」,會不會也有聲言其粗疏、而非指摘其愚蠢的意思呢?
「笨」這個字與「愚蠢」相提並論其實不無可疑。它原來是用以表述「竹白」的一個字。段玉裁在注解《說文》的時候聲稱:竹子的內質色白,像紙一樣,相較於竹的其他部位,又薄又脆,不能製作器物,實在沒有什麼用處。那麼,讓我們回頭看看陳繼儒所引的文字,那是出自《晉書‧羊聃傳》。原文是將昏庸無用的史疇與另外三個看來也沒什麼好風評的人物連綴起來,時人稱為「四伯」——另外還有一個食量極大的大鴻臚(國際事務官)江泉,被呼為「穀伯」,一個狡猾成性的散騎郎張嶷是「猾伯」,至於傳主羊聃,因為個性狠戾而被呼為「瑣伯」(瑣,原意為細碎,引伸作人格卑劣)。並且用他們和遠古時代得「四凶」相比擬。
「所以,」我跟張容說:「『笨』從來不是說頭腦不好、智商不足。它就是拿來輕視人沒有『用處』而已。那是中國人太講究社會上的競爭、階級上的進取,不相信沒有用處的用處、不認同沒有目的的目的,所以乾脆把『缺乏實際的功能』和我們最重視的『智能』劃上了等號,彷彿做一件不能有現實利益的是就意味人的智能不足了。」
可是我並不想做一個多麼有用的人呀。」
「那你可聰明了。」我說。
「為什麼?」
「讓我們開始讀讀《莊子》罷!」
[張大春 台灣作家.近著有小說《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