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9/2007

龍口粉絲﹕雨兒


老師這天的裝扮帥極了。墨鏡﹑牛仔帽﹐輕便裝。
早上﹐小女子剛剛走出尖沙嘴地鐵﹐在西武百貨門口正東張西望﹐就見美女一名笑笑地看著我走來。
定睛。啊─﹐是老師﹗﹗
“向東?怎么那么巧﹖”
“我是專為了你回來呵﹐想死我了”﹐小女子撲過去﹐緊緊擁抱了老師。
老師﹐笑了。
這一天﹐不會忘。


猜猜發生了什么事﹖原來是一只鳥兒﹐銜了青青草滑翔而過。
“快看﹐漂亮死了”﹐老師笑得好可愛。
時間﹕24May,2007
地點﹕九龍金山郊野公園
目的﹕觀猴
參與﹕龍應台教授
   Culture 8003部分成員
K,
感謝那些祖籍馬來西亞的彌猴﹑印度的恆河猴﹐最初機靈地躲起來﹐教同學們和老師一起﹐走進了這個紅柱涼亭。有機會再一次聆聽老師的教誨﹐幸福。
好消息﹐龍老師已經決定繼續留在港大﹐并預備開一個研究生課程。老師說﹐希望學員中有一些來自內地的文化官員﹐能夠將文化關懷的種子﹐播向遼闊的中國大地。
這﹐正是小女子15JUL,2006晚﹐第一次與老師相識後通電郵提出的問題之一。
人生﹐果然是會有知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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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老師的專欄「你來看此花時」,終于來了﹐就在我們夢城重逢的次日。
老師說﹐每周五一圖一千二字文章﹐在香港《明報》﹑台灣《中國時報》﹑新加坡《聯合早報》﹑內地《南方周末》以及馬來西亞同時見報。
雨兒
龍應台  (20070525)
【明報專訊】編按:龍應台每周專欄,今始起動。眼中所見,筆下所寫,都是心底裏所想所思。「你來看此花時」語出王陽明,「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人在,花在,在這裏,龍應台在。

龍應台,近年來常駐三個地址:香港沙灣徑二十五號濱於海,台北仰德大道白雲山莊藏於山,金華街月涵堂隱於市。寫作教書兼成立基金會推動全球意識之餘,最流連愛做之事,就是懷著相機走山走水走大街小巷,上一個人的攝影課。

我每天打一通電話,不管在世界上哪個角落。電話接通,第一句話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兒。」如果是越洋長途,講完我就等,等那六個字穿越渺渺大氣層進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點時間。然後她說,「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


「對,那就是我。」
「喔,雨兒你在哪裡?」

「我在香港。」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剛離開你。」

「真的?我不記得啊。那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再過一個禮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兒。」

「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啊。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香港。」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到潮洲看她時,習慣獨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帶孩子一樣把被子裹好她身體,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燈關掉,只留下洗手間的小燈,然後在她身邊躺下。等她睡著,我再起來工作。

天微微亮,她輕輕走到我身邊,沒聲沒息地坐下來。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身子愈來愈瘦,腳步愈來愈輕,聲音愈來愈弱,神情愈來愈退縮,也就是說,人逐漸逐漸退為影子。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

我一邊寫,一邊說,「幹嘛那麼早起?給你弄杯熱牛奶好嗎?」

她不說話,無聲地覷了我好一陣子,然後輕輕說,「你好像我的雨兒。」

我抬起頭,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頭髮,說,「媽,千真萬確,我就是你的女兒。」

她極驚奇地看著我,大大地驚訝,大大地開心:「就是說嘛,我看了你半天,覺得好像,沒想到真的是你。說起來古怪,昨天晚上有個人躺在我床上,態度很友善,她也說她是我的雨兒,實在太奇怪了。」

「昨晚那個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奶倒進玻璃杯中,然後把杯子放進微波爐。遠處隱隱傳來公雞的啼聲。

「那你又是從哪裡來的呢?」她一臉困惑。

「我從台北來看你。」

「你怎麼會從台北來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過熱牛奶,繼續探詢,「如果你是我的雨兒,你怎麼會不在我身邊呢?你是不是我養大的?是什麼人把你養大的呢?」

我坐下來,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裡,看著她。她的眼睛還是很亮,那樣亮,在淺淺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輕時的鋒芒餘光,還是一層盈盈的淚光。於是我從頭說起,「你有五個兒女,一個留在大陸,四個在台灣長大。你不但親自把每一個都養大,而且四個裡頭三個是博士,沒博士的那個很會賺錢。他們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裡滿是驚奇,她說,「這麼好?那……你是做什麼工作的?今年幾歲?結婚了沒有?」

我們從盤古開天談起,談著談著,天,一點一點亮起,陽光就從大武山那邊照了進來。

有時候,我讓女傭帶著她到陽明山來找我。我就把時間整個調慢,帶她「台北一日遊」。第一站,洗溫泉。泡在熱氣繚繞的湯裡,她好奇地瞪著滿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轉盯,然後開始品頭論足。我快動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著一個女人,大聲笑著說,「哈,不好意思啊,那個女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車,紅五號,從白雲山莊上車。一路上櫻花照眼,她靜靜看著窗外流蕩過去的風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顏容,和窗外的粉色櫻花明滅掩映;她的眼神迷離,時空飄忽。

到了士林站。我說,「媽,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運,坐在這裡,給你拍一張照片。」

她嫻靜地坐下,兩手放在膝上。剛好後面有一叢濃綠的樹,旁邊坐著一個孤單的老人。

「你的雨兒要看見你笑,媽媽。」
她看著我,微笑了。我這才注意到,她穿著黑衣白領,像一個中學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