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5/2008

鄭培凱寫克勞代爾(Paul Claudel)

異國風情
文章日期:2008年7月5日
【明報專訊】清末民初有大批西方殖民者與冒險家來到中國,也有一些從事文學創作的人,為了追求異國情調,或是為了追尋與構築自己心目中若隱若現的夢境,不辭萬裏跋涉,遠赴馬可波羅描繪的中國。他們與大多數西方殖民者相同的,是居住在中國的主要城市,生活在華洋雜處的文化環境中;不同的是,他們對身邊事物觀察入微,還對自己地位的高高在上有所審視。雖然眼前是貪污腐敗的政府與統治階層,是貧窮骯髒落後迷信的人民群,他們卻能從中發現超越時空的水晶球,透過現象追尋中華文化的本質,嚮往歷史文化積澱的超越意義。更重要的是,作為文學家,他們汲取身歷其境的實存經驗,寫出個人獨到而深刻的生活體會,探索異文化給自己帶來的心靈衝擊,思考文化環境與文學想像的關係,創作出重要的文學作品,影響了後世。
克勞代爾(Paul Claudel,1868-1955)是法國著名的文學家與劇作家,同時也是一位外交官,於1895年7月由法國出發,先到上海,然後在福州、漢口、天津等地擔任領事的工作,在中國生活了15年,到1909年才返回法國。1895年是光緒二十一年乙未,也就是甲午戰爭中國戰敗的第二年,李鴻章在4月間簽訂了《中日馬關條約》,割讓台澎與遼東半島,賠償軍費二萬萬,還有其他的屈辱性安排。俄國看到日本勢力直接侵入東北,不禁大為眼紅,偕同德國及法國介入干涉,照會日本政府,要求放棄遼東半島。到了五月間,日本受迫歸還遼東半島,但又反過來迫使清政府加償白銀三千萬,算是退還遼東的「贖金」。之後的兩個月內,清政府大舉外債,向俄國及法國合借了大約一萬萬白銀,以支付對日賠款。克勞代爾來到中國的時代背景,正是中國國勢瀕於危亡之際。再來就是戊戌變法、義和團之亂、八國聯軍、一直到光緒與慈禧病逝,克勞代爾都在中國,身歷其境,可說是中國近代史的見證人。
他在1895年底,給巴黎的象徵派詩人馬拉美(Stephane Mallarme,1842-1898)寫了封信,說「中國是一個古老的國家,錯綜複雜,令人目眩。這裏的生活還沒有遭到精神上的現代病的感染……我厭惡現代文明,而且對它總感到十分陌生。相反,這裏的一切似乎都很自然、正常。」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身處時代風雲的浪頭,忘了自己身分是法國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代理人,滿腦子只想東方文化所引發的想像與象徵。隨後他為《巴黎雜誌》寫了一系列散文,以散文詩的文體,凝聚他在中國的見聞,把異國風情轉化成遨遊詩境的探險。
他走進中國的園林,看到了獨特的景象:「天色已近黃昏,我走進方方的院落,全園在目,一覽無餘,景觀的規模異常雄偉,令人想到混沌初開,水岩賓士的景象。是誰把這偌大的石堆雜拌兒整個地傾倒了?……這小小的一角真像大自然那樣無法解釋,看上去也像大自然那樣寥廓而紛繁……我凝視這一片淒涼景色,內心深深感到震驚。」這個身處異國的法國人,全然傾心於中國歷史文化的積澱,可算是個不合時宜的帝國主義者。
[鄭培凱 學者.詩人.著有《真理愈辯愈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