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2/2008

新解“少年中國”

奧運三帖 /馬家輝
文章日期:2008年8月12日

【明報專訊】1.兩類「奧運精神」
北京奧運開幕式不能不算提供了一場視覺上的震撼饗宴,柔情與陽剛,歷史與現代,120分鐘的鋪陳與展現,中國式美學在此浮現,中國式雄壯在此突顯,這場開幕式,百分百中國。
然而有些地方卻似沒有必要「百分百中國」,譬如說,劉歡的穿著打扮吧,黑衣黑褲,說好聽是簡單樸素,說難聽則是很不得體的隨便求其了,固然配不上身旁女歌手的華麗,也配不上他所站立的炫麗圓球,更配不上這所謂百年大夢的開幕盛景。引吭高歌的劉歡,僅從皮相上看,頗像傍晚黃昏站在北京人民公園內下班工人,在百姓市民的圍觀下,隨手撿起一支咪高峰,扯開嗓門,唱個不休,唱完,鞠躬,期待掌聲;我還真懷疑他有沒有穿襪子。
除此以外,就美學形式而言,就視覺元素來說,這場開幕騷,肯定超過90分了。
可是,正因開幕騷辦得如此深刻華麗,遂也容易令人感受到場內場外的強烈落差﹕如果一個宣告崛起的國家能夠號召如此多的藝術家策劃這樣精彩的一場演出、能夠動員如此多的參與者共同協作這樣動人的一場表演、能夠感動如此多的老百姓令他們由早到晚高喊中國萬歲中國加油,為什麼不也以相同的能量與魄力去鏟除中國官場的腐敗、去根治中國民間的弊病?
請別再說「凡事總有一個過程」之類的推搪言辭了,是的,凡事總有過程,然而凡事也總有時間表,奧運不也有時間表嗎?成功申辦了奧運,把時間終點設定於某年某月,把強力意志搬出來,把計劃目標弄上去,用時間的框架督促自己的腳步,這是對於人民的承諾,亦是對於自己的期許,若能把這樣的「奧運精神」套用於中國改革上,全國人民必都感到高興。
世上其實有兩類「奧運精神」﹕一是對參與體育競賽的運動員而言,全力以赴,爭取更高、更快、更強的榮譽與驕傲;另一是對主辦奧運的城市和國家而言,當你說要做奧運的主人家,你便有需要認真地實踐承諾、滿足期許,讓世人看見你追求更完善、更人道、更公義的誠懇意志。
中國人總算主辦了奧運,圓夢了,遂也應該從奧運之上得到一個「技術領悟」﹕先訂下全面改革、邁向開明的時間表,再在時間框架下辦事,如此,到了中國城市再一次主辦奧運之日,開幕式想必更上層樓,而我們,也不會再聯想到場內場外的兩個中國。
2.和時間競走
如果說中國應該領悟的一套「奧運精神」是跟時間表競賽,那麼,李寧以夸父追日之姿點燃奧運聖火,正正彰顯了時間之於社會進步的重要性。
逝世於1989年的中國學者楊公驥曾經如此詮釋夸父追日神話裏的時間張力﹕「只有重視時間和太陽競走的人,才能走得快;愈是走得快的人,才愈感到腹中空虛,這樣才能需要並接收更多的--不妨將水當作知識的象徵。也只有獲得更多的水,才能和時間競走,才能不致落後於時間。」
楊公驥的神話觀點在內地早已廣為人知,但不知道是否亦對奧運開幕式的策劃者有所影響,故於表演的壓軸處以此作為隱喻,向坐在貴賓台上的領導者有所暗示,提醒他們,夸父追日的內在精神在於追逐時間、趕在時間前頭,中國百年奧運夢,猶如中國命運的百載浮沉,每一秒都值得珍惜,每一秒都是關鍵時刻,別再等待了,時不我與,毛澤東說過「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都是「其樂無窮」,其實,真正之樂,是與自己鬥,唯有鬥贏了自己的短處與局限、魂邪與心魔,才算是生命的最後勝利者。奧運健兒固然志在奪標搶牌,但每項運動都僅有金牌一面,說穿了,唯一能讓每位體育者都感受到的勝利滋味,豈不只源自於挑戰自己、征服自己?
奧運夢圓,中國跨步,下一站,自己。
3.從胡適到胡錦濤
百年圓夢,中國終究主辦了奧運會。
說是「百年」,只因在整整一百年前,《天津青年》雜誌已經提出了關於中國何時能夠主辦奧運的問號;一百年來,中國走過了清朝、走過了民國、走進了共產主義中國、也走進了廿一世紀,百載滄桑,今歲同喜,總算集體完成了前人的宏偉志向。
在奧運開幕當天,有一則小新聞沒受太多人注意,但新聞背後充滿了戲劇張力,也洋溢了歷史溫情,那就是,張伯苓嫡孫張元龍寫了一封信給劉長春兒子劉鴻圖,劉鴻圖也立即回了一封信給張元龍,箋頁之間,互道恭喜。
張伯苓,是一百年前的天津南開大學校長,是把什麼叫做「奧林匹克」向中國人介紹的學者,是期待中國終有一天能夠主辦奧運的「近代中國申奧第一人」。劉長春,是出生於1909年的中國運動健將,是於1932年代表中國參加洛杉磯奧運的首位中國體育家,是於臨終前留下遺願盼望中國主辦奧運的有心人。從張伯苓到劉長春,中國人用行動許下了悲願,而這悲願,終又被新一代的中國人用行動予以落實,故其後人的互賀書信有如從歷史深井遠處傳來的兩道回聲,讓我們切身感受到中國歷史之細膩延綿。
中國文人雖通常不擅長體育,但對體育精神的了解,卻不必然遜色於體育者。例如胡適,自少不知體育為何物,更曾自述初到美國第一次觀看球賽,「看見那野蠻的奮鬥,聽震耳的呼聲,實在不慣,心裏常想,這真是羅馬時代的角抵和鬥獸的遺風,很不人道的」。但後來看得多了,不僅開始喜歡體育,還學老美一樣叫喊,胡適暗問自己,「難道我被那野蠻的遺風同化了嗎?」,然而他的答案是否定的,他只是發現,「我漸漸把我從中國帶去的老人意態丟棄了,我也變少年了」。因此,若問主辦奧運對中國有什麼影響,答案可有千百個,但較少人談及的一個是﹕奧運令中國變年輕了、「變少年」了。當全國出現一陣運動狂熱,而且是所謂「跟世界接軌」的運動狂熱,從南西到北東,從內在到外形,中國男女其實都沾染了平日罕見的青春活力,中國人開始懂得喊叫、懂得歡呼、懂得,笑。
有沒有發現胡錦濤在奧運開幕禮上亦是前所未有地慈眉善目?他的發言語調,他的笑容神態,都比以前任何一個日子都溫柔和善得多;在那一夜,在那一刻,胡錦濤變年輕了、「變少年」了,亦變得跟十多億老百姓一樣,會笑敢笑了。
感謝奧運會,它讓我們看見了國家領導人的親切,以及尋常。
馬家輝
資深傳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