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2/2008

龍口粉絲:柴子文寫龍應臺《目送》

亞洲週刊
P48 | 書與人 | By 柴子文 2008-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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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野火集》、《親愛的安德烈》、《孩子你慢慢來》和《目送》等書作者龍應台
龍應台的新書《目送》,跟過去壯懷激烈的野火式風格不太一樣,更多是對生命和人生的省思。即使是寫家國大事、天下興亡的文章,龍應台的事方法中總有一個核心的東西,那就是對人的最深的關切。

去年十二月,龍應台與兒子的通信結集成《親愛的安德烈》一書出版後,不到兩個月已在台灣印行十萬冊,香港版也列暢銷書排行榜近半年之久。七月初,她寫了一年的專欄散文,結集成新書《目送》,書中多篇文章發表時即已在網上廣為流傳。

新書出版後,在香港大學任教的龍應台,接受史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的邀請,將於八月抵達舊金山,為她的下一本書《我們的一九四九》蒐集資料。她將細看胡佛研究所今年七月開放的蔣介石一九四九年日記。以下是訪談摘要:

《目送》中的散文,跟一般讀者心目中野火式的龍應台風格不太一樣,少了直接了當的批判,更多是對生命和人生的反省、思索。你怎麼看這種轉換?

可能有兩個角度去看。一般人會以為這個作者變了,她以前是寫刀光劍影的大塊文章,現在人生走到了這個階段,所以文章整個地沉潛下來,這種看法當然沒有錯。可問題是,我下個禮拜說不定又寫一篇刀光劍影的文章。所以,這不是一個從A到B的過程,而是平行的兩條溪流同時存在,因為我在寫《野火集》的同時,也在寫《孩子你慢慢來》。

可是另外一個層面,這樣性質的潺潺小溪,大概在我年輕十歲時也寫不出來。相較於前面的《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烈》,《目送》完全是「暗夜行山路」的文章,完全是私己的。所以這次與以往不同,沒有新書發表會;香港書展,我壓根兒不出現,因為你很難把私己的感受公開去跟人討論。就讓這本書自己「走」。

書中那篇《(不)相信》在中國大陸發表後,很長一段時間排在《南方週末》網站點擊率排行榜第一名。你覺得為什麼它在中國大陸會有這麼大的反響?

這本書太有趣了。應該說中國大陸以外,所有文章裏,流傳最廣的是《目送》,尤其在台灣。那是人生的一個階段,捨不得放手、不得不放手的一種悵惘。有人稱它是二十一世紀的《背影》(朱自清)。但是,我也發現在中國大陸流傳最廣的卻是《(不)相信》這一篇,這裏頭透露出太多訊息了。中國大陸的讀者從相信到不相信、到不相信之後又覺得人不能長久地在不相信的狀況之下往前走、繼續活,因此在懷疑、失落之中,試圖去尋找可以相信的東西。這個相信、不相信以及尋找相信可能就是中國大陸過去六十年的發展過程。
可不可以說,《(不)相信》寫你自己走過來的過程,也是台灣社會發展的歷程。而大陸現在還處在同樣的過程裏,所以那裏的讀者感受特別深?

是的,這是我自己走的過程。但是這個過程真的是非常不簡單。它從早期的相信,到後來的不相信,不相信之後並不會簡單地走到最後又相信。

因為不相信之後層次更複雜,包括台灣後來國民黨被拉下來,這個巨人倒下之後出現了民進黨,然後民進黨也讓你大失所望,現在國民黨再回頭。從相信到不相信之後再尋找相信的過程,是一個不得不抽絲剝繭、必須非常冷靜、沉潛的階段。所以,我自己的經歷和台灣的整體過程是走了一條漫長的路,現在處於不相信之後要重新找相信,但是對你看到的相信又相當地懷疑。

可是,因為台灣人沒有經過大陸那種暴烈的政治過程,所以還能以比較平和、溫柔的心態去找、去思考這個問題。而大陸讀者的過程,我覺得他是在一個相信之後全盤地不相信,但在一部分人全盤不相信的同時,有一部分人還是擁抱著過去的相信——它處在一個比較劇烈的撕裂狀態。從相信到不相信,台灣漸漸有一個整體的共識,中國大陸還在撕裂狀態裏。

所以,在台灣,《目送》打到讀者的痛處,外在的相信、不相信,台灣人都走過一遍之後,現在對他最重要的反而是內心的世界,是人生本質的東西,也就是《目送》;而《(不)相信》打到大陸讀者的痛處,因為他正身在其中。兩邊讀者反應的對比太有趣了。

你在書中提到,你突然發現,身邊很多和你同齡台灣知識分子朋友,其實已經很早就開始看佛經。為什麼會有這個現象?

在台北,我身邊很多文人、作家、學者朋友們,雖然不說但都在讀佛學的書,甚至很多在家裏會做密宗或藏傳的各種佛教儀式。你可以說這是大陸佛學四九年後的海外薪傳,因為大師都走了嘛。但更重要的是,在台灣雖然有政治上的戒嚴,但在宗教這條路上,不管是佛道混合的民間信仰,或是層次比較高的大師所傳的佛學,一直都沒有斷過。當知識分子對工具理性的世界不滿足的時候,他回頭去找,很容易就會走到佛學。比較有趣的是,我發現,在尋找價值也就是從相信到不相信的尋找過程裏,大陸很多知識分子走向了基督教。這個透露了什麼呢,是很值得研究的。

這本書的整個第三部分是寫你父親生病的整個過程,父親的過世對你「暗夜行山路」的過程有什麼樣的影響?

非常大的影響。應該說父親在二零零四年過世之前,我還沒有經歷過至親的死亡。之所以沒有,其實也透露出我是在一個難民家庭中成長的,因為如果你不是難民,你就有大的家族系統:譬如說我的本省的朋友們,他們從小學開始就有祖母去世、祖父去世、叔叔去世,一路是與死亡相伴的、人生的自然過程。像我們這種難民家庭呢,就像是你從原來的社會網絡中被連根拔起,孤單地被丟到一個新的土地中。所以我這個難民的女兒,成長過程完全沒有社會網絡,有一點像是時代的孤兒,從小到大沒有見過死人,沒有爺爺奶奶,沒有舅舅舅媽,沒有叔叔伯伯,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一直到你五十歲了,「轟」一下第一次經驗死亡,是你最親最親的父親的死亡。所以這雖然是個人的事情,可是又跟時代是聯繫起來的。

父親的死,迫使我這個一向都在做外在思考(社會問題、人類社群問題)的人,去上「死亡」這一課。其實,死亡就是生命,因為死亡定義了生命。這開啟了一個很大的內在宇宙,我才赫然發現,相較於生死這個議題,大部分其他議題其實都是枝微末節。
你覺得宏大敘事的批判文章,跟內在省思的柔性散文,兩者結合到一個人身上,跟你女性作家的身份有關嗎?

有關係。即使是我最大塊的文章,屬於國家大事、天下興亡的那種文章,你也會看到我事的方法,最後它總有一個核心的東西,就是對人的最深的關切。對我而言,冬天晚上起來給孩子餵奶,或者和十八歲的孩子在陽台談話時的那種牽掛,跟壯懷激烈的對國家興亡的那種關切,出發點、根源完全是一致的,只是表達方式不同。如果是男性作家,他也許會有壯懷激烈的那一大塊,但對所謂人的感情可能不會有這種直截了當的連接,他可能更多會從抽象的理念、理想出發。這一點顯然跟男性作家不同。

為何用「目送」作書名?

我現在想,如果這本書要出大陸版的話,可能應該叫做《(不)相信》吧!(笑)之所以選擇《目送》,是因為第一,它對於台灣的讀者是流傳最廣的,很多人說,他的信箱裏收到別人傳來的這篇文章十次之類的。第二個原因,是這裏面大部分文章,不管是寫母親、寫兄弟、寫兒女,全部都是一種「目送」。

暗夜行山路,這本書是人生的一個階段:寫母親是你目送母親的即將離去;最後一輯寫父親,是父親已經走了;然後寫跟兩個孩子的關係,是看著他們永遠的背影對著你。選《目送》做書名是說,人生走到一個階段之後,是四顧蒼茫了,唯有目送。■

(龍應台向全球華人讀者徵求個人家族的一九四九資料,譬如日記、書信、照片或影像。信件可傳:viviwaysung@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