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5/2008

又一個布拉格迷途人


卡夫卡的布拉格
文匯讀書周報2008-07-11
■王宏图

读过弗朗兹·卡夫卡作品的人,无不被他作品中弥漫着的浓重的梦魇气息所震撼。它给予人心灵的冲击力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来自于夸张的字句,而是凭藉着诸多逼真无比的物理图景:《诉讼》中隐没在迷宫般楼道中的神秘可怖的法庭,《城堡》中高踞山顶、历历在目,但又无法接近的塔楼。这一切与卡夫卡生活的城市布拉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奥地利作家约翰内斯·乌兹迪尔(Johannes Urzidil)对此作过堪称经典的表述:“卡夫卡就是布拉格,布拉格就是卡夫卡。布拉格从没像在卡夫卡生活的年代中显得如此完美无缺,能够如此充分地展露出它的个性,这样的时刻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作为他的朋友,我们这些‘幸福的少数人’都明白,布拉格渗透在他全部作品之中,直至最隐微的细部。”

人们都知道卡夫卡是奥地利的德语作家,但他不是生活在今天的蕞尔小邦奥地利共和国境内,而是19世纪后期奥匈帝国的组成部分波希米亚王国的首府布拉格。位于现今捷克中部和西部的波希米亚,自罗马帝国崩溃后一直是日耳曼、斯拉夫各部族征战逐鹿的舞台。数个世纪里,日耳曼人与斯拉夫部族的捷克人比肩而居,犬牙交错。最为奇妙的是,世界上第一座德语大学查理大学1348年出现在布拉格。直至1840年,布拉格的德语居民人数还超出了捷克语居民。1900年,整个波希米亚地区的德语居民人数还占总人口的37.2%。卡夫卡虽出生于说德语的家庭,但他并不是纯种的日耳曼人,而是皈依了日耳曼文化的犹太人家庭。卡夫卡生活的布拉格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城市:种族、语言、宗教的多元混杂使之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迷宫。卡夫卡一生的绝大部分的时光就出入于这伏尔塔瓦河畔的迷宫之中。

到了布拉格,才真正领教了其迷宫般街巷的恍惚迷离。游览完城堡区和老城区,我一头扎进了新城区。晴朗的天空霎时间阴沉下来,不久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打着弱不禁风的伞,在清寂空阔的街道里按地图往前行进。仿佛是中了邪,地图上标示的新市政厅迟迟不出现在眼前。不一会儿,到了一个岔道口,望着墙面上的路名牌,我顿时晕了。我竟然迷失在了布拉格迂曲起伏的角落里,找不到出口。幸好一个同样迷路的外国游客走上前来,将我从迷津中解救出来。我顿时恢复了信心,抖擞起精神,往国家博物馆广场走去。阴差阳错的是,不久,在一处弯道口,我又一次迷了路,竟然走到了邻近郊区的高速道路旁。问了两个当地的老太太,她们用手指比划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这时,雨又下大了。无奈间,我只得往回走,最后还是身心俱疲地进了地铁站。我心中咒骂着害人的地图,一不留心差点从高高的自动扶梯上一头栽下去。回到旅馆后仔细查看地图,发现还是自己走反了方向,南辕北辙,怪不得越走越远,沉陷在布拉格的迷宫中不可自拔。
很多研究卡夫卡的学者相信位于波希米亚山区小城弗里特郎特(Friedland)山丘上的中世纪城堡是其代表作《城堡》里城堡的原形。散步横跨伏尔塔瓦河上的查理大桥,凝望右侧山上庞大的城堡,圣维图斯大教堂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尖塔历历在目。那城堡看似近在眼前,但真要登堂入室,还得颇费周折,左转右折,七里八拐。其间似乎也充满了某种鬼魅之气,绕过大教堂,一时间竟不到与之毗邻的老王宫。你可以抱怨标示牌不清,也可以嘲笑自己头脑糊涂智商低下,但我总觉得这儿漫涌着一股鬼气,让人吃了迷魂药一般分不清东西南北。尽管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内心确信:何必舍近求远,卡夫卡笔下城堡的原形不就在眼前,在那山顶上,在那日日夜夜俯瞰布拉格的城堡里;多少个日日夜夜,卡夫卡从它脚下走过,它已渗入他的心中,成为他记忆和日常感觉的一部分。只等时机成熟,那威严可怖而神秘的城堡顿时间便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