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2009

閱讀時光:關于《他們》


書名:他們
作者:馬家輝
出版:花千樹
出版日期:2009年1月

自在遊走於瑣碎與嚴重之間
──序『他們』


楊照

馬家輝和我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我們都是一九六三年出生,屬兔的,甚至還都是四月出生的,我月頭他月尾。我們都有一個女兒,只有一個女兒。他在香港,我在台灣,我們的工作都很雜,寫作、演講、座談、廣播、電視都做,文化、新聞、政治都管。
不過我很清楚,有一件事我們絕不相同,我不會寫、很怕寫短文章,家輝會寫、而且看來還蠻享受寫短文的。
開始寫作以來,常常接到編輯邀稿的電話,如果截稿時間趕一點,電話那頭習慣性地說:「八百字就夠了!」我也就習慣性地回答:「沒那麼多時間寫字數那麼少的文章啊!」
我講的完全是實話。短文章,往往越短的越花時間。沒有想法不能寫,一個想法鋪陳開來,一下就幾百字了。給我兩三千字的篇幅,我可以很快將按照自己的節奏和口氣在「一坐之間」(one sit)完成交稿。但如果是幾百字的稿子,往往起了個頭,寫一寫起身繞室徘徊,考慮後要嘛放棄顯然寫不進有限規模裡的題材,要嘛坐回去不顧限制先放任自己把文章寫完,再起身繞室徘徊一番,然後花大段時間把文章刪改成人家要的長短。
這種毛病困擾我多年。二00四年,在自我挑戰念頭刺激下,一時衝動答應了家輝的邀約,在他主編的『明報.世紀副刊』寫一個每天六百字的專欄,寫了五個月。那一百五十天,真是折磨。每天交稿沒那麼難,家輝的比喻最貼切:「就像每天要洗澡一樣嘛!」養成習慣了就是。難的是那六百字,只有六百字。印象太深刻了,一百五十天,自己心底感覺只交過兩種稿子──什麼東西都沒講的,和勉強動了截肢手術的碎亂段落。
那次的痛苦經驗讓我更加確認自己寫不來短文的。至於我為什麼寫不來短文,倒是在連續讀了家輝的幾本文集,包括『我們』、『你們』、『他們』系列,才有了比較清楚的理解。
因為我沒有家輝那種輕易遊走於瑣碎與嚴重間的自在本事。許多寫短文的人,理所當然覺得短就必然瑣碎,短小必然帶隨輕薄。日常身邊發生什麼事、見了什麼人,都能寫成文章。這樣的文字無法說服我──別人幹嘛知道你的瑣碎生活與平常感受呢?改托爾斯泰的話:「所有人的輕薄瑣碎通通都一樣,但每個生命的嚴肅沉重卻各自不同。」我相信、我堅持,不管用什麼語氣寫,既然要寫成文章別人看,總還是要有其超越個人瑣事之外,特別的觀點與想法。
家輝擅長寫短文,一來因為他擁有一種西式的機智(wit)。他腦袋的基本組構原則就是「隱喻」(metaphor)。每一件日常活動與感受,立刻聯繫到一種統合式的隱喻中,同時又成為別的事物的譬喻。每天交稿和每天洗澡構成一組隱喻關係。所以他可以藉隱喻帶出許多不必在文章裡明寫細寫的東西,儉省了許多篇幅。
家輝擅長寫短文,二來還因為他有一種來自傳統文明的「掌故心靈」。掌故是過去遺留下來的瑣事,太瑣碎了以致寫不進歷史中,只能片段地存留;但是時間給了這些過去的瑣事特殊的趣味與暗沉卻令人無法忽視的光芒。家輝將現實的瑣事與各種掌故並列,於是那光就鋪設感染到現實上了。
雖然和他總是看來年輕帥氣的外表不太相符,我在家輝的文章裡讀到他的「遺老氣」。他是英國紳士智慧「噴趣」(Punch)的遺老,是民國報人與小品文傳統的「遺老」,他還是香港電影風雲時代的遺老。跟所有遺老一樣,他的現實生活隨時與這些舊式記憶光影錯織,構成了特殊的多層時間結構。
家輝和我,還有一件事很不一樣。家輝怕老,我卻只怕不夠老。每年四月初,我會接到家輝的越洋電話,提醒我過生日了,順便感慨一下我們都又老了一歲,我一定得安慰他:「到月底前,你比我小一歲了!」
家輝怕老我不怕,因為他長得比較帥,美男子跟美女一樣,對時光迢遞格外敏感。除此之外,應該還有別的理由。我只怕不老,因為我最喜歡記憶帶來的深沉,要懷舊自己先得有點「舊」才有說服力。這點上,家輝跟我剛好相反,他對抗著自己的那份「遺老氣」,用現實年輕活潑來保持平衡,如此才塑造了一個魅力獨特的香江人物。
文匯書評‧「他們」的故事
文:彭礪青
 在《我們》、《你們》以後,接過馬家輝的新書《他們》,讀者們自然會問:新在哪裡?日光之下無新事,散文者,累積數十代人的「嘗試」耳,不見得引人入勝。引人入勝者,卻是筆鋒的「轉向」。《他們》所收錄的,全是抒情性散文,冷嘲的政論、雜文都不見了。作者上一本文集《死在這裡也不錯》,不過是精神遊記,《他們》卻從天文地理、法律人情,一直談到作者喜愛的台灣歌手、導演等等,總之是文化人喜愛談論的「他們」。
 故而可以說,《他們》是他者,然而此「他者」,並非陌生的他者;皆因所論述之人事,多非政壇大佬國家大事,而是作者心中的「他們」。聽起來好像有點「隔」,但寫得很有味道,更有共鳴。當然,《我們》第一章「關於歲月的隱密情事」,亦多把個人喜好和情感,發而成文;但隨後幾章,馬家輝都在集中火力,援引班雅明等人的理論,力撐天星皇后保育運動,討論中港台社政民生,縱橫捭闔。《你們》則原名《漢奸列傳》,舉凡政壇奸角、丑角,甚至「出賣人民」的「漢奸」,皆撻伐、嘲弄之。但並非說,馬家輝沒在《他們》裡談政治,政治一樣要談,比如西藏新疆,只是筆觸稍微溫順一點,焦點還是放在自己的感覺上。

 令人歡喜的是,這次他又談起他的女兒了,跟小女孩一起賞花、陪她看書,央求她陪自己去澳門看劇,想一想這是多麼溫馨膩人!而在文章結尾處,談起收藏佛像的經歷,作者說:「癮是好的,是重要的。『人無癮,不可交』……」讓我們走近了作者的個人世界,感受作者之「癮」。《忘不了一碗餐蛋麵》寫港式的吃,從羊腩煲配「靚仔」到台式牛排、餐蛋麵,配合作者個人的生活體驗,五味紛陳。不禁想,如果馬家輝多寫一點「餐蛋麵」,也許可以寫一本馬家輝食經。

 為馬家輝寫序的作家楊照說,馬家輝擅寫短文,而短文其實難寫,因為無論把話說得極其簡短或長篇大論,都總比恰到好處容易。他相信,馬家輝腦袋的基本組構原則就是「隱喻」,且有一種西式的機智,而且還有一種「掌故心靈」,擅以寥寥幾筆,刻劃出一些「鮮為人知的軼事」。這番話不無道理,蓋學院和報紙都是寫文章的木人巷,若不好好操練,說得幾個掌故,怎能夠行走江湖?一旦練得一身好武功,就會有一種炫人的文風。縱目報章專欄上,溫吞水式文章比比皆是,有見識又有想像力和說服力的,則不多見。

 「掌故心靈」還可以多說幾句:它不等於隨隨便便拋出幾個故事。故事說得引人入勝,搖曳生姿,才能把報紙讀者吸引住。年輕的馬家輝,不像陳雲那種作者,大半生活在充滿掌故的鄉間香港。他博覽群書,但絕不讓人家感覺到文人的穿鑿附會。而「機智」,大抵是港式報章專欄的傳統,從英國報章承傳而來,加上廣東話嬉笑怒罵的獨門武功。從《我們》到《他們》,馬家輝已把這種秘技鍛煉成熟。不過,練功歸練功,培養這種「機智」心靈亦需要天賦,不是每個人都把問題想得如此刁鑽,馬家輝的機智則與其才思敏捷、思考刁鑽分不開。有時候,他又有很多怪論,很像李敖,但把「怪論」說得合情合理,令人折服。
 今時今日,已經很少人關心我城舊事,這些掌故一旦被講述,便會像佳餚美點令人雀躍,「說故事者」之寶貴即在於此。但生者役役,誰能體會死者的寂寞?但不知為何,這些年來許多名人猝然謝世,從本地老DJ陳任、台灣富商王永慶、作家柏楊、本地填詞人黃霑,到著名導演楊德昌、英瑪褒曼和安東尼奧尼等人,彷彿上帝要提醒人們記得祂,也記得這些人物在歷史上曾經發揮過的作用。讀著馬家輝梳理的人物歷史,就足以感受到,原來這些「他們」的軼聞是這樣陪伴著我們長大,到了他們百年歸老的時候,我們忽然充滿了感觸。

 面對這些人物,除了發思古之幽情外,我們只能接受自己有天也會變成「他們」。老實說,死亡是一個完全不可知的關卡,闖過去,靈魂會變成甚麼仍未可知,馬家輝的結論「草草埋了」,在瀟灑中也帶點香港人對未來的無奈—因為輪不到自己話事所以無奈。C. S. Lewis妻子臨終時說「我和神講和了」,難道不是送生路上無可奈何地與上天妥協嗎?為親人或自己預備身後事,人不也是「必有一死」的嗎﹖
 面對他人之死,歷史才變得立體,慎終追遠才顯得必要,踏上人生另一階段的馬家輝,文章倒寫得越來越醇厚。在我們抱怨目睹香港教育及年輕一代每況愈下的時候,關於「他們」的論述往往能喚起亡者對我們的啟示,接受死亡教育,不單是哲學的起源,也是這個浮誇、虛假的我城最急切需要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