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9/2007

張宏艷。高橋融。為公義而戰。日本人。

日本有這麼一個正義左派
文章日期:2007年8月19日
【明報專訊】高橋融今年七十多歲,比很多中國人更關心中國人。

他頭髮灰白,方臉大眼。金絲眼鏡掩不住銳利目光,說話條理清晰,很少笑容。

一談到中國人在日本的索償官司,他如數家珍地告訴你二戰勞工的官司進度、南京大屠殺的詳情、慰安婦訴訟的進展、還有二戰毒氣彈襲擊的索償要求,甚至申訴人的名字也能一個一個叫出來。

作為中國人,他的俠氣豪情令我敬佩。

他與中國人的淵源,來自一個「雪山野人」。

雪山野人

一九五八年二月,北海道仍是大雪紛飛的冬天。

村民上山打獵,走走,聽到雪地上沙沙的有人跑過的聲音。趕去一看,積雪的山上發現一個雪洞,似是有人躲。翌日,警察、市政府人員,與發現人的村民一起上山搜索。

皚皚白雪中,他們回到這個雪洞。洞裏地下鋪樹葉,有一些米和食物,也有鐵鏟等用具。此外,還有一個身形瘦長的男人。男人一見他們,馬上逃走,警察上去與他扭在一起,糾纏滾了下山坑。

把他抓回警察局,查了好一會兒,才知道這野人一般的人,竟是十三年前逃跑的中國勞工。他被日軍從山東抓來,強行送到北海道的煤礦勞動,每天挖煤,工作條件惡劣,很多中國勞工命喪工地。一個夏天晚上,沒有星星沒有月亮,他趁警察不覺,從煤礦廁所的空道裏逃了出去,躲進山中。

這男人一九四五年逃走,就在他逃走後兩個月,日本戰敗投降,二戰結束。他沒有時間,失去方向,當然也不知道世界局勢的變化,繼續躲。山中十三年,人間已變天。

「雪山野人」名叫劉連仁,三十一歲被抓走,重見天日時已四十四歲。被日本政府送回家鄉。

劉連仁向日本政府正式提出索償,他的義務律師就是高橋融。

二戰勞工

「接了劉連仁的案子,是我首次接觸中國二戰勞工。」高橋說,那是一九九六年的事。

這時,高橋只覺劉連仁事件不可思議,恍似悲劇故事。他從此投入很多時間,研究二戰勞工問題。

二戰勞工的悲劇,是日本政府直接造成。

戰時,日本補給前線的採礦、土木工程、造船廠、港灣搬運都欠缺人手。年輕力壯的男人上了戰場,留下來的男人,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幹不了這些重活。隨戰爭擴大,前線人員既多,後方也要人手。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日本內閣決定,「隨戰爭進展,勞務需求迫切」,開始討論「華人勞務人員事宜」,試驗性質把華人「移入」日本,從事採礦等工作。效果好的話,則全面實施。

這些「華人勞務人員」,其實就是中國人民說的被日軍拉的「壯丁」,也就是二戰勞工。

壯丁從哪裏來?日軍在中國四處拉人,反正佔領了那裏,就在那裏拉人。根據二戰勞工口述的文件,有的日軍包圍一整條村子,見到男人全都抓走。有人只是上街買東西,不幸被日軍帶走。被抓的人如果家境富裕,傾家蕩產地給錢說不定能買回一條生路。家裏沒錢贖身的,一批一批運上船,像奴隸般運到日本,分發到工地。這些勞工最小的只有十一歲,最老的七十八歲。原本抓壯丁想拉四十歲以下精壯的男人,但中國的男人也都上了戰場,剩下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小,所以只要順手,反正是男人,都逃不過被拉去做苦工的命運。

大約四萬名中國勞工,就這樣被「移入」日本,遍及一百三十多處地點。

勞工去的都是大型企業的勞動基地,名字響噹噹,如「日鐵」、「三菱」、「明治昭和礦業」、「東日本造船」、「港運」、「日冶」等。他們每天吃的是半袋粗麵,有時一天只有一碗稀粥。穿的是被抓那天的衣服,做苦工變得破破爛爛,衣不蔽體,更不可能抵受北海道的冬天。礦洞的安全沒有保障,全靠木棍子支的礦井隨時可能倒塌。勞工們吸入了煤灰,日以繼夜工作,煤灰就積聚在肺內,很多工人死於呼吸道問題。飢餓、疾病、還有日本監工的毒打,就像人間地獄。

無止境的苦工,工人有的命喪當地,有的終生殘廢,斷手缺腿的甚為普遍。即使終戰回國,已經家破人亡,有的一生只能行乞求存。

政治與司法

表面看,證據確鑿,日本政府與大企業絕對逃不掉賠償責任。但正如其他所有二戰索償的案件,像南京大屠殺、慰安婦、毒氣彈、軍票等,官司是開始了,訴訟是進行了,卻恍似無底泥沼般拖延下去。一年復一年,等得申訴人都去世,官司仍未了結。

劉連仁事件正是如此。

高橋身為劉連仁的義務律師團團長,出錢又出力,為官司不斷來回中日兩國,一路走來卻滿是挫折。這案子從開始提出至正式受理開庭,等了快四十年。正式開審後,又糾纏了十一年,長得令人窒息。

初審在東京地方法院,經過了五年訴訟,裁判官宣布,日本政府承認劉連仁在北海道非人遭遇是歷史事實,並承擔責任,賠償劉連仁一家二千萬日圓。

日本政府隨即上訴。二審時,法庭以案件已經超過了二十年的有效追溯期為理由,失去索償權,判劉連仁敗訴。

劉連仁一方向終審法院上訴。這天與高橋見面,仍等最後的終審判決。我問他,既然一早知道勝訴機會渺茫,當初為什麼幫中國勞工?

「我一向都替搞工會的工人打官司,想幫助被欺壓的人」,高橋說,「想不到,中國的二戰勞工更需要幫忙。」

你別看他講得輕鬆,其實高橋並非一般律師,在日本政治光譜中,他是「左派」。誇張些說,凡有受壓逼的人,就見到他的身影。勞資糾紛中,他總是幫勞工一方。被大老闆欺壓的員工找他幫忙,公司破產收不到工資,也找他幫忙。小商店被大企業欺負,大醫院裏的破產的小商戶東山再起,都要靠他。

習慣了與大財團周旋,高橋在劉連仁案中,仍感到整個政治環境的對抗。

安倍晉三是整個政府裏最右的人,如果安倍認識歷史,有些話他說不出口。」他說,「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好好教導歷史。日本做過什麼,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
我問:「日本三權分立,安倍多麼不喜歡也好,政治能影響司法嗎?」

他馬上說:「表面上當然不能影響。但實際上真的沒影響嗎?那麼劉連仁案還等什麼?」

個人索償權

四月二十七日,劉連仁案有了終審結果。

案件被終審法院駁回,維持高等法院敗訴的決定。因為按照先例,中國二戰勞工沒有「個人索償權」,所以索償無效。

什麼是「個人索償權」?

中日兩國建交時,中國政府公開表示放棄向日本政府索償,在一九七二年的中日聯合聲明,那一條是這樣寫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宣布:為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放棄對日本國的戰爭賠償要求。」

政府放棄賠償要求,等於人民也放棄嗎?

日本正是這種邏輯,認為中國政府「放棄賠償要求」,等同「放棄所有賠償要求」,並此作為憑證,既然政府放棄要求賠償,國民也無個人索償權。拖拖拉拉了這些年,就是為此作準備,最後由終審法院宣布出來。

劉連仁等不到這一天,他在二○○○年胃癌去世,終年八十七歲。他的兒子與高橋,一直奮鬥過來。

判決後,仍沒有機會與高橋再談談,卻想起他之前講過的話。

「勝算有多高?」我問。

「坦白說,機會不高。」他說,但臉上看不出失望。

「如果終審敗訴,還能怎辦?」我問,心想既然沒辦法,也只好放棄吧。

不料高橋毫不猶疑,斬釘截鐵說:「這不是法律之戰,這是公義之戰。我們會鬥到最後。」

他說的這句話,凜然正氣令我一直難忘。

身為中國人,我感到慚愧。那一刻,明白了為公義而戰的意思。

[文/張宏艷 http://lavendercheung.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