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1/2008

台北。胡恩威。甘國亮。路易康。

碰撞。兩個城市
文章日期:2008年9月21日
【明報專訊】當「跨文化交流」成為今日社會過度美麗的名詞,這夜,各方又如何穿越這名詞表面的喧囂、內裏的被掏空以及形式化,而為它填補實在、編織厚度?
350名觀眾,屏息於台北中山堂光復廳內,他們微微蠢動的身體被置放到舞台裏面,演員穿過他們,光線不時從觀眾背後打到台上,觀眾又時而光明相見。座位是臨時擺放的,舞台是臨時搭建的,光復廳原本不是表演的地方。這次把台灣觀眾臨時包圍,臨時挪用台北歷史地標的「黑手」,乃來自香港的進念二十面體,把07年版本的The Times and Life of Louis I. Kahn搬演成台灣版的《這一夜,路易康說建築》。
此不啻是一個別地作品的呈示。台灣觀眾近年對香港劇場的印象,主要來自林奕華的作品、榮念曾或其他進念創作的劇場;換言之,他們所認知的「前衛香港」,可能是「類進念」的思想概念;而這並非全景。
當台灣觀眾在光復廳再度被進念「包圍」,所出現的「新又非全新」的衝擊是耐人尋味的:這是邀請單位2008台北藝術節針對性地、細意營造的場景。
雲門舞集創始人林懷民去年在香港看過此劇,向台北藝術節推介,「胡恩威執導的兩部劇(及《華嚴經》),展示很高的文化純粹度,很intellectual(知性)。對台灣人來說,intellectual的劇場作品是少見的。我們有很好的劇場導演,如賴聲川、李國修,他們作品有豐富的娛樂性、戲劇性,但少有如此純意念的呈現。」
整齣劇,宣言如詩。此乃已逝世、發亮於60年代的現代建築大師Louis I. kahn給當代人的一堂課。胡挑選、剪輯路易康生前講話,分為5段,關於空間、光、秩序(order)、美(beauty)、快樂(joy)等,對人、空間以至世界的閱讀及烏托邦想像;以原錄音、扮演者交錯讀出,又從這些講話及其建築,發展成蔡德才創作的現場鋼琴、電子音樂,以及科技質感的投影影像。
二戰後,早期現代主義設計者匆忙、機械式的城市重整,引發路易康一代對現代建築語言的再思;他的話語放在今天,或能對應跨資本全球化下盲目追捧空降、簽名式的大師建築的現象。劇場裏縈迴的對白、氛圍,都是「精神(spiritual)」的,以拼除傳統戲場形式淨化提煉;縱然當中的視覺、聲音語言未至於徹底的肅穆、純粹。
補上台灣演藝的一塊。
扮演路易康的甘國亮走在觀眾席廊間,感應到「台灣觀眾表現出應有的安靜。並非之於嘈吵的安靜;而是近乎專注。」
首夜的演後座談,好幾位發言的觀眾,在尋找演員,尋找傳統戲劇裏有血有肉的演員。
他們失落於對甘國亮的凝視中。甘異常冷靜、看似木偶化的演出,牴觸他們的觀賞慣性,它植根於台灣以人為主導的戲劇傳統。他們追問甘戴假鼻子的用意;又問這高度模仿的角色存在的意義?
胡恩威回答,像與不像,非關宏旨。
進念劇場的人角早被符號化。和舞台燈光、椅子、純白大屏幕並置,合力表述,「整場戲是一個合成」。人物「以外」的、舉手投足劃出的空間,運動的節奏,往往才是意念所繫。首次參與進念劇的甘國亮,為「進念人角」投注感性和主觀演繹,但隱晦依然。
一個修讀建築、常觀看小劇場的觀眾說,「我還沒看過這種嘗試故意『沒有』演員、及以音樂語言為主的表達方式。從戲劇空間的角度看很好玩,他把文字、音樂、建築文本空間化。
然而,小劇場迷人的地方,往往是一句台詞、某個場景、肢體動作的片段,讓人印象深刻;這次演出,我會忍不住反覆對照演員的聲音、熒幕上的文本,而無法專心地享受它所帶給我的刺激。」各種元素就像互相拉開她,分她的心。
在這小廳,衝撞的符號更密集了。藝術節沒找到一個300至500座位的演出場地,因此在那「空場」搭建舞台和觀眾席。60年前,日軍政府在此簽署投降書;而這幢為了紀念日皇登基建成的古典現代相融的建築,刺激胡恩威重作調度,例如將路易康作品化約成的幾何圖案,直接投影到這片歷史之牆。
此時地人激化這部初演於01年作品的演進腳步。去年版本加入了演員,乃製作者對劇場性思考的結果;又用上發展快速的劇場技術,希望加強多媒體和人互動的可能。而甘國亮則「換了方法去演,和香港版本不同。葵青劇院舞台大,又首次做,要顧及『距離』和觀眾接受程度,犧牲了主觀閱讀和表達。昨夜我以我的語氣去讀好那句說話,多於要像他。我希望能令觀眾明白為何詰取那五節。這是一場演進:我有所啟悟,關於投遞的方式。」
有意栽花:尋找觀眾。
如果場地歷史感形成的互動厚度是無心插柳,那麼藝術節辦方細小精準的「開拓觀眾」工程,則有意栽花,成就對話的具體發生。台灣厚實的表演文化,近年也備受挑戰,經濟環境和媚俗娛樂文化的霸道,產生藝術觀眾「基本盤」失落的問題。藝術節決意把觀眾尋回,執行總監王文儀指首先得搭橋,節目策劃時考慮外地節目內容和台灣觀眾的文化連結點,如Robert Wilson作品之中,他們選了印尼神話史詩《加利哥的故事》,「你知道,台灣移民新娘眾多,印尼人佔不少。」(只是,多為低下層移民新娘本身容易來看嗎?),市場推廣她則提出「分眾」之法,「台北是愈來愈分眾,小眾的藝術市場裏面還是會有清楚的分眾:即是各有其特定專門的興趣。我們要把這些小撮的群體找出來。就這劇,我們把演出資料傳予縣市的建築師行,隔了一段時間再地氈式逐一打電話跟進,同時聯絡學院的建築系師生。」結果大多沒接觸劇場的念建築或從事建築的人,佔上三分一觀眾。
而早在6月已開始關於路易康劇和兩地文化趨勢的系列講座,找來設計、建築界的人士遙遙拼對,亦有由胡恩威主持的多媒體工作坊。
胡恩威一如大部分香港創作者,認同台灣藝文管理人員的視野和識見,不其然與香港掌權文化機構、政策的純官僚比較,「台灣真的會認真嚴肅研學文化、文化產業;而非只拋下一筆錢給你,不理會足夠與否,不關心你在幹什麼。」
「而且,我看見台北藝術節大膽嘗試。」國內外的節目選擇,他們大膽「買下」胡的膽識,「胡恩威不是最棒最有名氣的導演,因台灣沒人像他,敢於抬起冷門題材,挑最重要的來說,以市場能夠接受的方式呈現非受市場歡迎的題材。」王文儀說,即使另作《華嚴經》在佛教徒眾多的台灣因此市場較大,其實可是一場更大的風險,「前衛形式表達熟悉題材,容易受到非慣看前衛劇場的觀眾挑戰,招來批判,影響口碑。」
這回,冒了風險,回報也更可觀:《華嚴經》贏了口碑,路易康演出滿座,好幾位學院教授表示要撰文專論此劇,美學家蔣勳、導演蔡明亮等台灣文化界人物也來觀演(當然進念廿多年來累積了不少台文化界「粉絲」)。胡恩威表示,這次以後,各地touring(巡迴演出)的可能性更大了,然作為香港藝團,條件有限,未必都能成行。他指劇場設置比較複雜,縱然資源多了(07至08年,政府撥款進念以484萬,近5年撥款每年都有所增,尤其是最近年度幾乎比上年翻了翻。)「但得到資源到做touring就不足夠。需強大的技術支援,又要供養一班工作人員。」
資深台灣劇場評論人林克歡專著《消費時代的戲劇》,指出中港台 三地的戲劇逐漸成為消費社會一部分,要迫切面對戲劇成為消費性商品的景,而在竭力「保有自身藝術性和探索性」的過程中,必然產生新的話語對應消費世代,與其機制周旋。劇場交流自當如一,需以充足資金,與市場拉扯、融合,外於市場的空間已愈形狹小。這次交流展示了精心策劃、步步為營的履伐;所形成的衝擊姿態,亦因此極其節制而框限的。
忘記運動:80年代之歌。
林懷民20多年前首度把進念引介到台灣,邀請成立不久的它演出《百年孤寂第二年——往事與流言》,連同新象劇團82年的邀請演出《心經》、《百年孤寂》,在台灣戲劇界,擲下兩次鏗鏘巨響。其意念與劇場語言,震動包括楊德昌、賴聲川在內的台灣文化界,同時倒過來引起香港社會的反思與關注。林克歡引述當年黃建業的一個說法:「對這個香港前衛劇團的演出形式,似乎為後來數年間的台北實驗劇場運動,埋下了一個影響深遠的種子。」
交流,可以誘發一場重要運動的誕生。
那時候台港兩地都處交叉路口;台灣在戒嚴後期,泄出民主新世界的曙光;而香港亦政治高氣壓,進念曾於演前被迫換易劇名;政府更在83年突規定舞台劇本要先經審核,榮念曾大力舉行座談會呼籲抵制政策,接又排演諷刺時政的話劇《列女傳》與《鴉片戰爭》,而經受更兇猛的壓制;實驗劇場,在那時期,因此更是蓬勃……
假如當年「前衛精神」義無反顧地行進,如果其時的交流和衝擊之猛烈、之徹底,是顛覆權威的巨大渴求下,表達自由的抑壓所萌生,今天這個「文化發展愈來愈趨於交匯型或綜合型」的「資訊、網絡全球化或稱為跨國資本全義時代」(林克歡語),交流、融合的形式和意涵太輕易被資本家、當權者挪用了。非中心化的交流和話語的創造,自是更難有力、有效。
如真的要有效,林克歡認為取決於「能否產生不同於彼此交流、碰撞的兩種文化的『第三項』。」
那晚進念劇場在光復廳,產生出來的「第三項」,是什麼?
對《路》劇所引發的劇場以外的觸動,林懷民的話或可作參考:「在亂七八糟的社會裏,在這樣的一個劇場空間,可以令人安靜下來,靜思良心、理想這些事情……在香港可如此,一演再演,一群人可以這樣安靜地看,各路背景、專業的人一看再看——我感覺到很大的能量。希望將來社會製造愈來愈多這種動人的現象,一個新層面的開拓」。期待這現象的連結和延續,期待一種社會氛圍的引發,然這些,統統有待發生,需有其他的人與事,延伸省思與想像。
身處已由另一種意識形態主導的社會,我們對地下、運動性文化撞擊的殷求,太容易落空。如「跨文化交流」愈趨堂皇,卻因此更是曖昧不明,受到更無形的約制,那就更應嘗試去努力了解:因為那代表,屬於這個時代並不透明的文化話語。
文阿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