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2/2009

劉克襄:淡水,一個最「夯」的觀光小鎮

taiwan﹕淡水,一個最「夯」的觀光小鎮
文章日期:2009年8月2日
【明報專訊】去年台灣藝文界最熱門的一個名詞,大概是「文學地景」了。

當時,一套政府部門印製的戰後作家文學選集,

蒐錄了描述地方風物和山川地理為主題的作品。

後來,還花了一筆經費,根據作品地點,邀請諸多作家當導遊,

在各地方鄉鎮帶民眾來去。

結果,這一波文化旅行風潮,持續到現今仍在延燒。

饒富玩味的是,到底在台灣的鄉鎮裏,哪個地點被描述最多呢?

根據編輯作業的統計,多數作家書寫最頻繁的一座鄉鎮,

竟是緊鄰台北的衛星城市,淡水。

為何淡水最常被描述,而非其他城鎮,並不是多數作家在此常居。仔細檢視書寫的作家背景,多半還是旅行為多。不只作家偏好此一小鎮,在台灣觀光局統計的據數裏,世界各地遊客前往台灣時,往往也偏愛到這兒走逛。次數之多,在小鎮之中,同樣遙遙領先其他地區。

淡水會成為半世紀以來,台灣作家最愛描述的小鎮,我一也不感意外。原來,這個台北盆地出海口的小鎮,對很多人而言,向來是適合浪漫,製造孤獨、異域、流浪和愛情等等旅行情境的地方。不少上班族亦視為,逃避城市的最佳所在。或許,可視它為香港的南丫島。

主流價值的進與出

但把淡水形塑成如此情境的小鎮,流行音樂的影響無疑最大。諸多膾炙人口的音樂,都跟它有關。從早年的台語歌手葉俊麟《淡水暮色》、周添旺《河邊春夢》,到陳明章《流浪到淡水》、五月天《志明和春嬌》。更遑論現今當紅的周杰倫,把整個淡水放入歌詞和影片的劇情裏,引發淡水觀光旅遊的新熱潮。

淡水做為一個旅驛,回顧流行歌曲的作詞內涵,隱然有一承傳,看得出其中脈絡。相對地,在藝文界亦然。這種對淡水地理的浪漫憧憬,並非晚近才論述成形。而文字創作的魅力,更有其深層的內涵。值得藉此檢視一個小鎮,面臨過度觀光化的轉機。


早在一百年前,當北淡線開通。一位住在台灣的美國記者禮密臣(James Wheeler Davidson,1895),描述台灣當時的狀態時,就敏感地預見淡水的未來。他直言,北淡線鐵道的開通,雖然幫台北找到一處貨物的出海港,但日後北淡線最重要的意義,還是在觀光旅遊。

果然,日本人治理台灣時,淡水小鎮旁就規劃了最早的高爾夫球場,以及海水浴場。小鎮旁更有諸多古蹟旅遊景點,做為吸引人潮的觀光景點。戰後旅遊風潮雖有停滯,但70年代初,以偏遠小鎮做為寄情對象,這種觀光風潮再度悄然展開。許多文藝作家經過鄉土文學論戰,急切地尋找土地的根源,不少台北的年輕寫作者,就近便看到了淡水的存在,從而以它為試煉的場域。

惟初嘗小鎮旅行,難免展露濃郁浪漫的文藝腔。比如,有人會屢屢敘述自己背書包,來到淡水的一間老廟。黃昏時,看餘暉在迴廊間,映照歷史的滄桑。彼時,老人在下棋喝茶,自己則倚靠在某一古老的廊柱下,悄然地取出書本,風簷展讀。那書當然非泰戈爾之勵志小品,而是深厚的諸如《紅樓夢》、《百年孤寂》等大河型的小說。

又比如,有位作家,喜愛描述自己從台北第四月台,搭上最早的一班火車。一等車,就開始抽煙。上了車,靠窗遠眺,再度抽煙。半途站到車門透氣,仍叨一根。最後到了淡海,散步時,空曠地只好再哈一口。回來時,多半會描述自己,在搭乘最後一班列車。當然不用說,抽煙的畫面繼續吞雲吐霧地上場。好像侯孝賢早期的電影,抽煙是一種美學,不斷出現鏡頭,強化了文章裏,自己內在的憂鬱和壓抑。

淡水是他們共同的文藝原鄉,他們也多方塑造更多浪漫的旅愁情景,附加到淡水身上。有陣子,約莫是淡水線鐵路消失,以迄九七年捷運線營運,這十年間是交通黑暗期。相對於台北的高速發展,淡水果真有這種小鎮之淳樸和緩慢之風味。

不過,好景不常。等九七年淡水捷運開通,台北和淡水來去更加快速時,一股觀光商業化的洪流便淹沒淡水了,藝文創作者的旅行,此後遂充滿較多理性的批判色彩。

比如,每個階段的小說作品,幾乎都會處理到淡水的朱天心,或者長年旅居此地的鍾文音,無疑都是最好的代表。不論座談或書寫裏,在她們觸及淡水小鎮的言談裏,大抵看得到對淡水老街不復以往的惋惜,同時對過度商業消費的感嘆。

自己印象最深刻的一回,那天正在河口的7-11晃蕩,不意遇見下山投遞郵件的小說家舞鶴。舞鶴晚近幾年都長住淡水。老友乍見,他一時興起,順便當嚮導。在他心裏,中山路以北,或許淡水還保持原貌,但現今的淡水早已變形了。

誠如其言,淡水的淳樸早已蕩然,但做為一個旅行書寫者,我還是樂於挑戰這種充滿觀光商業氣息的小鎮。

和舞鶴告別,理解一個作家的深邃洞見了,日後我還是帶快樂的旅遊心情前往。只是我的樂趣,不在鐵蛋、阿給或者魚丸之類著名的小吃。那是觀光客嘗鮮的流行,感受不到淡水本地人真正的生活文化,甚至看不到未來的契機。

而我對九份紅槽肉圓,還有三峽牛角麵包,大老遠跑到此地開設分店,更大大不以為然。假如台灣的美食都以類似的手法,在各地經營,我們的旅行就不具意義了。

它們的出現讓我們錯覺,好像到淡水一遊就可以認識北台各地,其他景點都不用去了,但著名的地方美食轉移到他地,能夠保有原來的風味嗎?我的接觸往往失望大於驚奇。

儘管淡水老街泰半消失了,其實還有很多生活裏的老淡水仍殘存。現今我們在諸多老舊巷弄仍舊邂逅得到。比如走進清水街,沿傳統菜市場,穿梭其間,那種人聲鼎沸和陰暗巷弄的人潮之景。不走出來,只在裏面流轉,仍跟過去一樣活絡。

又或者,走在老街,儘管一路盡是新的店面,儘管鐵蛋和阿給招牌充斥,我們總不能從此不光顧。再者,我們仍會看到幾許老店的風姿。我更喜歡一種新的可能,但那絕不是別地名產的分行,而是更具創意的店面。裏面或有小小的懷舊,但有更大大的前瞻。


像這樣的麵包店

我最興奮的一回經驗,在三年前。有一回寒流之日,我在老街上赫然看到一間紅色斜塔屋頂的小麵包店,佇立於洪媽的酸梅湯旁。由於外形醒目,加上店面叫德國紅旗農夫麵包,我因而甚感好奇。進店探訪,這才知此開設不到一年,老板來自德國,目前落腳淡水。

像這樣的麵包店,我常有一種莫名感動,當下不管好不好吃,姑且先買兩大包回家。我的想法很簡單:支持地方新的創意產業。更何,這家麵包店充滿兩個無法取代的意義。

一來,由於養生,堅硬的雜糧麵包逐漸躍升為台灣麵包的主流,尤其是馬可德國鄉村雜糧麵包系列,受到西海岸大城市民的青睞。儘管價格不匪,各地仍普設分店。但這家德國麵包卻選擇在一個小鎮上冒險營業,嘗試打開一條活路!做為一個旅遊者,我當然得支持。

二則,我突然想起來自加拿大的馬偕醫師。一百多年前,他來淡水傳教。初始的宣教受到很多排斥,經過辛苦的努力才贏得北台灣住民的尊敬。或許這位麵包師傅遠從德國來此開店的想法,難以和馬偕傳教的貢獻類比,但那種遠渡重洋的意義,應該是擁有某種相似的生命情境。我是如此看待這間小店在老街的佇立。

時隔三年,近日再到那裏,發現它還屹立,更加興奮。我走進去,發現當初一些口感不好的已然消失。一些新出爐,依台灣人口味改良的麵包款式,吃後竟有新奇而不差的口感。這次的購買,我更清楚感覺到,這家麵包店已經站穩灘頭堡。

在老街日益商業化的內涵下,這家遠從德國來的麵包店,讓我獲得很大啟發,也有更大的期待。類似具有創意的店面,愈多的到來,淡水才能跳脫到另一層次的旅遊,深化它的浪漫情懷。

[文、圖 劉克襄 編輯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