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5/2009

朱天心:守護誠實的孤獨預言家




朱天心守護誠實的孤獨預言家
文章日期:2009年8月5日
【明報專訊】編按:台灣小說家朱天心,今年首度參加香港書展,來港主講名為「吶喊」的座談會;此名自令人聯想到魯迅的《吶喊》——她在文學上如此實踐社會責任感,早為評論人王德威將她跟魯迅比照。這次來港,華文媒體隨即把她團團圍住,撐抱恙的身子,她一一對答:朱氏就是顧念人世。本版請十多年前熱愛她作品的梁以文跟她作了訪談,談她游弋於預言家、小說家、知識分子、社會議題推動者等等身分之間,她的現狀與想望。明天,將續刊朱天心及其丈夫、自由寫作人唐諾的訪談文章。
這位將薩依德(Edward Said)筆下的「知識分子」置換成「小說家」來言志的作家,是把急切對現實作出回應的責任感,交織到小說家的文學使命中。兩種責任並存,相類似卻又不相合,箇中拉扯張力賦予了這位當代的吶喊者,怎樣的寫作姿態與內涵?
魯迅吶喊,我除了喊還要做其他……
筆者與朱天心從魯迅的鐵皮屋開始談起。「一直會被問,你寫作的動力在哪?魯迅這段話,我覺得可用來自︰大家在鐵皮屋裏沉睡,然後失火了,你很想喊醒他們。魯迅會有掙扎,就是該讓他們沒有痛苦地在沉睡中死去,還是醒來感受痛苦,但仍可能會死?我是早早就過了這個考慮,我覺得我就是要寫出來,最起碼盡了我的言責,我只能說,寫作是我生活的結果,而不是倒過來,我一切的生活是為了寫作。」
朱天心吶喊的具體語境,是解嚴前後經歷了巨變的台灣社會。從《時移事往》(1989)到《我記得……》(1989)、《想我眷村的兄弟們》(1992)到《古都》(1997),都是朱天心以其對時間、記憶、歷史的極度敏感,從社會巨變提煉出來的果。
相去魯迅的吶喊已八九十年,朱天心又如何理解彼此的不同?
「魯迅所處的時代比較險惡,他只能喊,卻顧不得聲音是勇敢的還是悲壯的、是可憎的還是可笑的。我的時代,我除了大喊出來,還想要說服別人,這是我過去十幾廿年的努力。我未來的努力,是除了能說服別人(呈現在小說的形式)還希望人家能欣賞你。」
但是,在這個資訊爆炸、每每需要以「快閃」形式才能攫取一兩秒公眾關注的年代,此寄望於文學形式的「吶喊─說服─欣賞」三部曲不是太難了嗎?朝這高難度行進時,又可會陷入策略考量的泥沼?
朱天心嘆了一聲,絕不會低估了這個努力目標的難度,但至於策略,「我倒是從來不會去考慮策略,我要是能考慮策略的話,我就比較不會這麼不好過吧……事情可能會平順一點……但我覺得要去考慮策略的話,力氣會被消磨掉,誠實也會消磨掉,因為得把它們擱置。我就會覺得,好難……當要去面對這麼多想法一樣、說法一樣的人,誠實來不及、力氣來不及,所以我絕對不會去採取有損於這兩樣的,因為也看過有朋友、同行的人,在策略考慮之下,到最後已經原貌辨不出來。」
背對讀者才尊重讀者
這個取態表現在小說創作上,應該就是朱天心形容自己的,背對讀者而寫︰完全不去考慮讀者想看什麼才是尊重讀者的作者。
然而,既欲說服而同時又要維護文學的獨立性,箇中張弛,可是把小說家推到了社會責任與文學責任重疊的臨界點?如此可是將自己置於難以調解的矛盾之中?
「是會的,但要看你最終要保護的是什麼,在面對這種困境和兩難的時候,我還是會去選取保護自己的誠實,那種一閃就會……風一吹就會斷的勇氣。」 說這話的時候,朱天心是一臉本色的理直氣壯,使聽者也頓時覺要端正起來。想來就是立足於這份生命本該如此的自信,那不能在理念層面梳理清楚的矛盾,就借一借背向讀者的取態,跳過去了。而當時間之河把生活推送到面前時,要說的、要做的都仍是迎上前去,於是在好些弱勢群體的抗爭運動中又會見到朱天心的身影。
而這位小說家小心守護的誠實,並非是站於文學高峰的浪漫姿態,那當中包括了對自己過往的坦然承擔。講座上,朱天心被問及早年的作品中,喊的是和(蔣家的)國民黨同一樣的口號,難道當時對統治權力沒一點警覺嗎?
痛心歷史錯誤的複製
她絕不諱言外省人在延誤了台灣民主進程這一點上,負有責任。可正因為看到過去犯的錯,朱天心才更痛惜不已同樣的錯,如今竟又在歷史的怪圈中被複製,新政權仍然是藉操作一致的語言、一致的歷史記憶,去強化族群對立,以確立統治的合理性。當族群身分上綱到政治正確的層面,卻往往不幸地蒙住了是非與公義,而此政治氣氛折射出的現實荒謬,則成了朱天心小說創作的重要動力,無論疾筆之下是穿透世態的蒼涼,還是尖刻的嘲諷。不過,她外省人第二代的身分,往往比她發話的內容更先被接收並因而使內容被過濾,箇中困頓既是吶喊的原動力,也不無反諷極可能使喊聲被扭曲。因此,朱天心常以卡桑德拉,那希臘神話中沒有人相信的預言家自喻。
但預言家畢竟太沉重太累人,朱天心於是這般解釋去年發表的短篇《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我寫初夏荷花,是給自己放一個暑假,因為多年來,人家期待你寫一些大的、公共事務有關的題目,但也不是那麼順利,那要有一個醞釀的時間……覺得自己好可憐,多年下來,自己像是在做那個粗活,手都粗掉了,都沒有能夠像人家寫那種很開心、很輕鬆的,所以想給自己放個暑假,有寫作的樂趣,把一對中年夫妻,像白老鼠一樣放到箱子裏,看他們會幹什麼。」
粗活做得手都粗了後,偶爾的鬆弛
不過,認真的小說家要放個輕鬆暑假,也並不容易。朱天心隨即補充道,「現在還在寫……但寫下去又變得好沉重。我想給自己一個挑戰,拘謹無聊的中產階級,吃飽喝足、現代婚姻保障下的一對男女,他們還會有什麼事情?這是一個難題,因為寫不好會很討厭,他們房子車子兒子都不缺,還要什麼?真討厭﹗位子已都被他們佔盡,還有什麼煩悶、委屈可言……於是你要把他們寫到讓人們會覺得,原來到了這地步,我們還是對他們如此不了解,仍然有許多可以被關注。」
給自己出這難題,是靠的對人世的厚道在底下墊吧?
「我希望有……因為我怕寫就會忍不住又去譏諷他們一下。」
那個對不公義急要說話的朱天心,一下又跑到了小說家的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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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梁以文,香港科技大學社會科學部博士研究生 攝/秦偉 編輯/黃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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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念欣:複雜的批判性
鍾曉陽:技藝層巒疊嶂
文章日期:2009年8月5日
【明報專訊】朱天心年少出道,高中便開始寫作,主要著作包括《擊壤歌》、《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古都》、《獵人們》等等,作品常有社會與政治關懷的面向。

中文大學中文系黃念欣博士便對書展講座中,朱天心回答關於《擊壤歌》時對黨國政治一往情深地信奉,尤其深刻:「她坦承當中對中國山河的嚮往、相信有反攻大陸的一天,與作家的獨立思考有矛盾」,但她認為朱天心有「熱情作底子,對事物一旦喜歡便會持續終身」,這與她的批判性是複雜地結合在一起。黃念欣認為2002年出版的《古都》作為地理文學,亦是當時城市書寫中的超前作品,「無論是人們已熟悉的台北,或是她恩師胡蘭成的原鄉的京都,她都寫出想像的遊歷的可行性」。

作家鍾曉陽從少女時代便與朱氏相識,但她以純粹的讀者來看,形容她的小說散文章法紮實,有大將之風:「有種強烈的現世感,筆下不論是人或動物,都像同遊的伴侶。這種氣質她從一開始就有,現在依然有。你總會先感覺到她那股氣勢,像植物的鬱氣。有時會掩蓋了她內在的底蘊。她的技藝是複雜渾厚的,層巒疊嶂,一山又一山,不容易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