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站在我們這邊——給林鄭月娥的一封公開信
梁文道
| 知識份子 | 歷史 | 國/家/後殖民 | 社會運動 | 政治 | 空間 |
[這篇文章已閱讀了4874次]
明報筆陣 2007/08/02
林局長鈞鑒:讓我先告訴你一個小故事,一個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大約8 年前吧,我在一份受到藝術發展局資助的文化雜誌當顧問編輯,與同事一起策劃了許多關於文化政策的專題,例如博物館的「公司化」(也就是現在民政局即將開展的計劃),和西九龍文娛區的規劃(我們應該是全港第一個關注這個問題的媒體)。當時我們就聽說藝發局對這份雜誌很不滿意,但原因卻不大清楚。終於到了申請新年度資助的時候了,我才發現,最討厭我們的原來是一位文化界裏位高權重的老前輩,他也是當年殖民地政府最重用的一個藝術家。他在會議上批評我們老是在指點政府的文化政策,不夠藝術,可想而知,這份雜誌是辦不成了。會後,年少氣盛的我走過去對他說: 「X 先生,或許你以為文化政策不重要,或許你以為只有你幫政府搞的那些大型演出才叫藝術。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你很快就要退休了;而我,1970 年尾出生,現在才20 多歲。時間,站在我們那一邊。」我不提那位先生的名字,是因為如今還記得他的人確實不多了。
那天看你來皇后碼頭參加論壇,我不禁想起了這段往事,還有我當日說的那句氣話: 「時間站在我們那一邊」。
傳媒待你實在不薄,明明這裏只有一群平和理性,偶而唱歌跳舞的年輕人,他們卻形容你的到來是「深入虎穴」;明明當天最激動最愛說粗話罵人的是支持你的「維園阿伯」,他們卻同情你的「忍辱負重」。還記得嗎?那一天台上有4 位講者對你提出了質疑,有人說起皇后碼頭抗爭記憶的價值,有人細述皇后碼頭與愛丁堡廣場的建築佈局,還有人從技術角度入手解釋填海和保留皇后碼頭可以並行不悖的理由。結果呢?你沒有回答任何一條問題,你只是重申一遍你的立場:政府早已經過種種程序,花了很多時間,所以碼頭非拆不可。
後來有傳媒批評我們這伙人的要求得不到滿足,所以就鼓譟喝倒采。但我們的要求到底是什麼呢?其實我們並不奢望你會代表政府讓步,我們的要求要比這個狂想謙卑多了,我們只是想你回答我們的問題而已。有人提問,而你作答,這不是很基本的一種禮節嗎?可惜你沒有。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我們的問題很愚蠢,你不屑一顧嗎?坦白講,我不相信建築師公會是愚蠢的,他們提出的折衷方案是可以完全不用理會的。那麼,是因為你還沒做好準備嗎?恐怕也不是,因為我們提出的東西早在兩個月前就公開發表過了。
第二天早上看報紙,我就懂了,原來你真的不需要回應任何疑問,你只要好好微笑。你只需要微笑,就有學者稱讚你的發言「掌握了重點」(例如城市大學專業進修學院高級講師宋立功);你只需要微笑,就有名嘴欣賞你的態度從容寬大(例如香港電台的周融)。畢竟,在當前這個世代,你說了什麼是不重要的,他們是否認真看完了整個論壇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來了,而且微笑。或許不少香港人都習慣了官僚的冷漠與超然,你的出現,令人感動。
然而我很納悶,你難道不是一位政治任命官員嗎?你難道不是一個政治家嗎?一個政治家難道不應該盡力說服他的對手,使他們成為自己的支持者嗎?就算這是不可能的,他也應該展現誠意,告訴大家他試過吧?可是你沒有,你只是笑著告訴大家,你很尊重我們的意見,然後你不反駁任何一項挑戰。
可能你根本回應不了那些專業人士的質疑,你很清楚地知道就算填海,碼頭也不必然要拆。但現實很無奈,經過「西九」的推倒重來,政府再也經不起這種打擊了。在你們的眼中,我們就像一群恐怖分子,綁架了皇后碼頭做人質;如果這一回你們再讓步,誰能保證日後不會出現更多的恐怖分子? 「強政勵治」又該如何說起?所以就算我們說得再有道理,你也管不了那麼多。可是,政治家的勇氣,承擔與願景豈不正該表現在這種關鍵時刻?你和你的上司是應該大方承認過去10 年的諮詢有缺失,忽略了保育,然後勇於改正?還是堅持到底,把有問題的決策死硬地執行到最後一刻呢?
還有一種可能,是你根本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你不明白鄭敏華說的那套建築故事,不曉得英女王和9 位港督登岸的地方有什麼特別。我不怪你,因為還有許多你的同代人覺得這是英殖餘緒,是國恥,不只不能留而且早就得拆。如果他們住在大陸,他們一定也要想辦法拆走僅餘的日軍「慰安所」。你不明白朱凱迪所說的市民抗爭史,不曉得一塊數十年來香港人搞社會運動的地方有什麼好紀念。我也不怪你,因為也有許多人堅持集體記憶就是你有你的記憶我有我的記憶,他們不知道世上早有衡量和評估集體記憶價值的方法;他們要是住在倫敦,他們可能會建議把海德公園變成樓盤。
你不懂我們,是因為我們說的東西太新了。所謂「保育」從來就不曾出現在你那一代政府官員的字典裏,所謂「參與式規劃」也從來不是殖民地政府的行政習慣,因此你所說的諮詢程序也就很自然地不包括這些元素了。至於當年立法會在審議你們的填海方案時,為什麼不吭聲呢?
那是因為他們也不懂,其實他們和你活在同一個世界裏。
為什麼我們當年不反對呢?引當日論壇後一位大學生的話: 「那時我還在念小學。」接下來你可能知道這是批怎麼樣的年輕人,因為你從來沒遇過這種事:一幫小伙子不是為了提高自己的工資,不是為了保住自己的福利,甚至不是為了存留自己住的地方,他們露宿絕食,為的竟然是個表面上和他們沒有任何切身利益的公眾場所。且讓我為你介紹一下吧。
先說司徒薇,她是港大舊生,但她不是傳說中的「73年」那一代。可能從小她就聽說自己那一代不讀書很懶惰,不過她很用功,她讀過的書絕對比我們所知的任何一個「73」老鬼還要多;並且不是和當年的大學生比較,而是和那些活到現在的舊生比較。
再看看朱凱迪,一個很有「國際視野」的年輕人,他也留過學;但他不是考去哈佛念MBA,而是去了伊朗學波斯文。因此他的「國際視野」不是你所熟悉的那一套。
最後,絕食中的陳景輝,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在念預科。他不是主流社會定義下的好學生,因為他的成績不怎麼樣,但我第一次碰見他的時候,他正在看Richard Rorty的名著《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一本大部分你那一代精英未必看得懂的經典。
我不想鼓吹什麼「世代戰爭」,事實上,留守皇后的人裏頭不乏年齡比你還大的長者。我所說的「下一代」是指全新一代的價值觀與世界觀,一種政府仍然不能理解的新事物。你想透過政黨聯絡我們嗎?他們正在努力跟上我們的腳步呢?你想用古物古蹟委員會一類的組織吸納我們嗎?結果有兩個人進去投了皇后碼頭一票,使它成為一級歷史文物。你想用飯局和吹風會去軟化我們嗎?我們不知道你能給出什麼我們想要的東西。
你可了解自己身處的情況?有沒有看過回歸10 周年時各種雜誌辦的專輯,你去數數看裏面有多少張天星鐘樓的照片,又有多少張上了封面?有空的話去一趟香港動漫展吧,你會發現一個挺受歡迎的天星鐘樓玩偶。你知道這一切意味什麼嗎?自從天星倒下,我們就已經開始勝利。
當我們坐在皇后碼頭等待警察,而你正聽著電台節目讀著報紙評論的時候,你可能會感到慶幸,因為居然有那麼多友善的聲音包圍着你。可是請上網看看,試著鍵入「朱凱迪」這3 個字,你將發現他得到的掌聲竟要比你還多。
沒錯,今天報刊和電台的受眾或許遠遠多於網上的論壇與博客,但是5 年後10 年後呢?
10 年後你該退休了,歷史會記住你是第一個「走入群眾」的高官,還是最後一個對保育置若罔聞的高官呢(假如歷史會記住你的話)?請不要忘記,每一代人的歷史都是由下一代人書寫的;而那些對你不錯的作者都太忙了,他們不只沒空寫歷史甚至也沒空讀歷史。只要讀史,就都知道誰是蘇守忠,可是有誰知道當年主管交通運輸的官員是誰呢?殘酷,但這是事實。
所以,儘管來帶走我們,儘管來拆皇后碼頭吧,我們將帶著微笑平和地等待。因為人固然可以推倒歷史的遺物,但人終究會被歷史埋葬。在你推倒皇后碼頭的那一刻,就是我們說再見的時候了。所以,再見了,林局長。再見了,你和你所代表的官僚態度。再見了,殖民地時代的行政手法與諮詢遊戲。再見了,30 多人也及不上一位局長的古物古蹟委員會。再見了,那老舊世代的世界觀與價值觀。時間,始終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
珍重 梁文道
2007 年8 月1 日凌晨於皇后碼頭
(明報 2007-08-02 )
******
明報 2007-08-11 筆陣 梁文道
刁民與良民
拙作〈時間站在我們這邊——給林鄭月娥的一封公開信〉刊出之後(《明報》2007 年8 月2 日),幸蒙曾鈺成先生垂注,在亞洲電視的評論節目《你有理講》花了好幾分鐘回應。他先是說: 「唔睇梁先生篇文,我都唔知道原來守住皇后碼頭班後生仔咁有料到喎」,然後對準我說朱凱迪懂波斯文這點,推論「原來要懂波斯文才有資格談保育,那麼全體立法會議員和全港市民都不能談保育了」。最後,他還加了一個按語: 「既然全港市民會波斯文的人這麼少,那麼是不是就不用搞普選了呢?」
我相信凡是看過拙作的讀者都知道我的邏輯絕非要先學會波斯文才有關心文物保育的資格,聰明的曾鈺成先生自也不可能誤會這點。我猜他多半只是想用他一貫的幽默手法帶出另一個很重要的論點: 「本土行動」這幫年輕人的理論太過深奧了,所以市民大眾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因此市民大眾也就很難同意他們的行動了。本來曾先生意在調侃,我是不應該很不識相地認真回應的,可是他這番言外之意卻又很值得引申探討,所以我們最好還是從他的說法開始,研究一個對香港社會而言相當重要的課題。執筆之際,馬力先生因病去世的消息剛剛傳出。在香港「愛國愛港」的陣營裏面,馬先生可說是出類拔萃的英才,他的離去不禁令人替這個陣營的未來擔憂,到底「青年民建聯」培養的接班人現在身在何處?整個「愛國愛港」陣營又有沒有認識到新時代的價值觀,對它有個確切的掌握呢?就以近日的「皇后碼頭事件」為例,《文匯報》的周八駿先生也已經看到「政治代溝」的問題了(見《文匯報》07 年8 月8 日),民建聯呢?多年以來,蔡素玉議員從樹木的保護一直關心到海港的規劃,而「嫻姐」陳婉嫻投身九龍衙前圍村的重建問題更是少說也有10 年了,為什麼擁有這兩名女將的民建聯不只搶不到近期熱門的「保育」議題主導權,甚至還給人一種反對「保育」的印象呢?何以這兩位議員都曾表態支持「本土行動」捍衛皇后碼頭的主張,最後卻分別在立法會財務委員會的關鍵投票上棄權和缺席呢?假如我像曾先生一樣,衷心盼望「愛國愛港」力量的壯大,這時候恐怕就不會把時間花在報端一篇作用不大的文字上了。
其實曾先生還真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有不少市民都覺得「皇后碼頭事件」很無聊。因為這個碼頭既不優美也沒有太過長久的歷史,更何保存它還會阻礙發展,使得中環的交通更為堵塞。不過,只要稍稍花點工夫看過「本土行動」及其支持者的文章,就該曉得不僅填海修路與保存碼頭沒有衝突,這座不太起眼的建築更是別有一番歷史價值。關於歷史價值這點,支持政府的市民自然可以提出不同的看法,讓大家辯論一番。然而又有很多人和曾先生一樣,覺得對方的說法太過玄奧抽象,脫離了一般大眾的理解範圍。
回顧整個討論的歷程,我們不難發現一些反對保存碼頭的論者與對這個課題不感興趣的市民,其實都沒有認真看過聽過另一邊的論據,所以真正嚴肅的論爭幾乎從來沒有發生過。原因到底是「本土行動」的說法太深奧,還是大家不願意去聽呢?我同意葉秋兄的意見, 「保育」一方的確沒能成功地把論點包裝成容易消化和售賣的信息(見《明報》2007 年8 月3 日論壇版)。可是,我們也不能完全抹煞根本不願意去聽另類意見的可能。
為什麼我們參與辯論,但卻不願去聆聽和理解對手的論據呢?先撇開複雜的心理因素不談,是不是因為我們已經先把守在皇后碼頭的那群年輕人看成了不用理會的「搞事分子」呢?在香港這塊地方,大家很習慣地把示威集會的人當作「有破壞沒建設」的搞事分子,動輒批評他們的行為太過激進失去理性。用張健波兄和馬家輝兄的字眼,這種人通常也叫做「刁民」。反過來說,不上街不「搞事」不和政府對幹,最多偶而寫信投訴的則是「良民」了。比起激動的「刁民」, 「良民」不只守秩序,而且還天然地有理性。既然「良民」是理性的,早被預判為不理性的「刁民」的道理還用得聽嗎?所以我們在整場「皇后碼頭事件」裏最常聽見的一句批評就是「都唔知班友搞乜,度搞搞震阻住晒」,一方面不知道那班人在搞什麼,但另一方面卻又可以肯定他們是破壞大局的滋事分子,這不是很奇怪的邏輯嗎?
曾鈺成先生那番話有意思的地方在於他一方面似乎代表市民大眾中的「良民」說話: 「我都唔明你班人講乜」;同時則在這種代表關係上用言語反過來塑造了典型香港「良民」的形象。這也是我們很常見的論述方式,也就是讓自己先和普羅大眾掛,再把普羅大眾形容為一種既聽不懂深奧大道理,也不願意去聽懂它的普通人。在過去數十年來,這類「我讀得書少,唔好呃我」的普通人形象不斷重複出現在媒體之中。談到文化藝術,固然有一些本身飽讀詩書的大人物常把「唔好玩深奧,香港人唔明」奉為金科玉律;至於複雜的公共事務,同樣有很多政客和意見領袖喜歡把香港人說成一種只是關心個人生活,不想管「政治」更沒興趣去了解它的冷漠「良民」。我不懷疑這種「良民」是昔日香港社會的主流,但我們也應該小心這種「良民」的形象是怎麼被塑造出來,乃至於被認定是主流的。曾先生那番言論就是一個很好的示範了,他沒有正面回應對手的論點,卻把注意力放在怎樣拔高對手的形象,將他們描述成一群脫離大眾的「知識分子」(很有趣的是這4 個字對很多香港人來說是貶義詞),然後再自比為普羅百姓的一分子,以便製造「你的道理沒人要聽」的效果。
為了豐富我們對這類「香港良民」的理解,我還可以再引用另一個例子。在各種批評「本土行動」的聲音裏面,有一種常見的說法是這樣的: 「中環舊郵政總局和利舞台不是更有保育價值嗎?為什麼你們當年不站出來,現在卻要去皇后碼頭搞事呢?」回答這個問題最簡單的方法自然是強調年紀的差別,現在主張保留皇后碼頭的年輕人當年要不是還小,就是根本還沒出生;除非有時光機器,否則你怎樣叫一群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去守衛早已拆卸的郵政總局甚至尖沙嘴火車站呢?
但這個問題更有趣的地方在於提問者似乎不反對保育的重要,他只不過覺得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應該被保留下來罷了。我建議所有抱持這類想法的人都該拿這個問題反問自己:如果利舞台、郵政總局和尖沙嘴火車站那麼美好那麼有價值,為什麼當年我不發聲捍衛它們?為什麼當年我不站出來呢?可能的答案之一就是當年我們並不看重保育的價值。沒錯,包括我自己在內的許多人,在有機會為利舞台的保存做點事的年代都沒有走出來,所以它只能在一片惋惜聲中消逝遠去。然而這正好也證明了保育確實是個新觀念新價值(起碼對香港的主流社會而言),所以它是下一代人的目標。
然而,更值得反省的是假如問這種問題的人當年就很憐惜舊建築舊空間,為什麼那時候他沒有試提出過反對的意見?為什麼不願意以行動抗拒當局的行動呢?事實上,這種問題正好折射出「香港良民」的另一種性格,那就是不要妄圖改變現實,更不要反對當局的作為。如果政府設有某些上達民意的渠道,儘管它的效用成疑,我們也應該好好配合。如果政府並沒有就我關心的議題廣開言路,那我就只好默默認命,承受失落。總之我們不能在一切現存的機制以外說太多話,搞太多行動,否則我們就不是「但求搵兩餐晏仔」的小市民了。【香港良民考之一】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