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風﹕兩岸三地
文章日期:2007年8月12日
【明報專訊】過去三十年,兩岸三地演藝文化有明顯的發展,各自各精彩。中國大陸在文革後,逐漸擺脫過去「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牢制;香港在七、八十年代有演藝專業化方向,積累下來,在九十年代開始醞釀商業戲劇,並發展戲劇教育與各種應用戲劇;台灣87年「解嚴」,各種大膽的、帶有顛覆性的劇場實驗,與一個時代的集體心理結合,成為社會話題,甚至社會焦點。
不同華文社群之間的文化交流愈來愈深入,彷彿形成了一股默契,潛流匯聚,帶有歷史性。《暗戀桃花源》的戲劇構想、創作過程,1986年在台灣首演的空前成功,以及過去20年在兩岸三地和海外演出的認受,就是在這時代氛圍產生的,極具文化美學意義。
形上劇場框架 戲中有戲
《暗》的戲劇框架很有趣:分別綵排悲劇和喜劇的兩個劇團,因緣際會,交替使用一個舞台,於是演出是悲喜交錯的;而呈現則採取形上劇場(meta-theatre)方式,戲中有戲,戲劇與生活交錯,並且在台上常常直接以劇場本身(包括它的管理、前後台人員、演員與導演關係)為對象,於是,觀眾在同一個晚上,進入了一悲一喜的兩個戲中戲世界,以及直接面對了種種戲劇假定性的運用和破解,對立統一、忽舞忽頓,戲劇人生互融。
可以說,《暗》是現代劇場表現方法的「語典」,背後的基礎是賴聲川在美國留學多年廣泛的知識和美學的涉獵,以及他的創演群體在時代變動山雨欲來時,對自己的感性和對劇場可能性的探索。
集體即興創作的「暗戀」
賴聲川用了編作劇場(devising theatre)的方法,調動集體即興創作的能量,綜合不同演員的生命經驗,融合於一個結構中。不過,一般編作劇往往圍繞某一主題的不同段落,並不聚焦於傳統的一人一事結構,但《暗》卻明顯地是以一個歷史處境,以及一個寓言為構成框架,這說明了賴聲川和他的編作團隊,在八十年代的台灣,打開心扉、沉澱生命之後,最關心的情感失落,是時代離亂所帶來的人生遺憾。
其中「暗戀」的故事跨度很大,四十年代末青年男女江濱柳、雲之凡相愛於上海,卻因政局動盪而失散了,兩人分別來到台灣,卻以為對方仍然留在彼岸,於是,他們經歷了國共對峙,經歷了盼望、等待、失落,而終於放棄,結婚、生子、過一般的人生,把那純得彷彿沒有重量的戀情化為思念與回憶,直到八十年代海峽兩岸稍稍開放,江濱柳才輾轉得悉雲之凡原來一直在台灣,然而他已患重病長住在醫院裏了。賴聲川似乎有興趣探討現實與思念,以及回憶與現實的關係,因此他亦在江太太身上墨,因而「暗戀」亦是三個人的故事。
這次香港話劇團、中國國家話劇院、台北表演工作坊聯合製作,我分別看了兩岸三地版和粵語版,似乎,兩岸三地版中「暗戀」以國語、台語演繹,多了一份微妙的質感,並且,由於江太太在角色塑造上滲透對江濱柳的愛,使這三角關係處理得很有力,使結尾雲之凡離去後,江太太從後擁抱在輪椅上的江,由一個女人對丈夫的需要,化為對丈夫的同情,而當他們兩個人互相緊靠痛哭時,則上升為超越的意象。時代造成的悲哀,是一代人的事,因而是江濱柳和江太太共同的事。
桃花源與暗戀
「桃花源」與「暗戀」,是全方位的二元對位,悲喜、生活化風格化、現代生活古代寓言,本身有意而為,無可置疑。然而,在情感失落這素材上,兩個故事卻又是共通的。老陶妻子春花與袁老闆有染,於是逆流而上重拾尊嚴,結果進入了桃花源,過了一段輕盈放鬆的日子,他思念春花,重回故地,發現春花與袁老闆在破落中已結為一體,自己是多餘的人。辛偉強、高翰文、馮蔚衡三人演得奔放投入,使意義更深刻了。「桃花源」並非「暗戀」的間場,它甚至有更廣的喻意。
我們一整代人都覺得雲之凡美得難以筆墨形容,因為對她悠悠一生的思念,我們可以投入無盡的想像,但在面對老陶時,我們卻是難堪的,因為我們在他身上,也許看到自己。從人際關係來看,老陶是江太太,因為他並沒有得到愛情;他也可以是雲之凡,因為他也是離去者。老陶也可與江濱柳比較,江既擁有回憶亦有現實,老陶再出走時,卻永遠回不到桃花源,他只能在此岸和彼岸中划小舟,未來是未知之數、生命茫茫然,這意象的超越性,是無邊際的。
文﹕盧偉力
策劃:羅卡、朗天
編輯:楊泳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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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的撰寫
在皇后,在舞台
文章日期:2007年8月15日
【明報專訊】《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將台灣「表演工作坊」導向全職專業,《暗戀桃花源》則將中國當代戲劇推到高峰,亦將「表坊」和導演賴聲川領到國際舞台。他們都在撰寫歷史。
《暗戀桃花源》是表演工作坊慶祝20周年紀念的經典重溫劇目,先於2005年在台灣4度複排,由歌仔戲團體「明華園」演繹「桃花源」部分;之後,「表坊」跟中國國家話劇院合作,在內地推出大陸版,並於2006年在北京、上海及西安等內地9個大城市巡迴演出;正在香港文化中心上演的三地聯演版,將於稍後連同香港版及大陸版,移師北京首都劇場連續演出;據悉門票已幾近售罄。
《暗戀桃花源》初演於1986年,那時候台灣還沒解嚴,在黨禁、報禁以及媒體的管制下,台灣人無論在政治、經濟及文化上,面對長期的重重禁鎖,急欲建立新的文化主體。另一方面,隨國民黨遷移到台灣的外省人,對中國大陸的親友仍存濃濃思憶。表坊的一眾創作人透過「集體即興創作」,從自身的體驗出發,在導演的引領下,演繹台灣人對對岸親人的思念、烏托邦的追尋、失落的哀愁、對歷史的無知,透過「暗戀」和「桃花源」互相指涉、兼有關聯、悲喜交集的兩台戲,兩個態度相異的劇團爭奪同一個舞台,折射身邊人隱而未宣的情懷。
台上台下,戲裏戲外,立場不一的兩極,在爭奪對峙,「這台戲對我們導演來說是很重要的。」《暗戀》的演員和工作人員不斷重複。從當事人的視點,最重要的,是那一台戲所盛載的歷史。
受電影學院表演訓練的黃磊,跟戲劇學院孕育的袁泉,在舞台上展現不同表演訓練的果效——前者亮眼奪目,後者自若存在,且咬字吐詞清晰流麗。在內地受戲劇訓練、操普通話的演員,跟在香港受訓練、操廣東話的演員,在爭奪舞台。
皇后碼頭內,本土行動跟公關政治的兩極,展示迥異訓練下的身段、思維與表演果效。
《暗戀》立足於中國國共內戰的歷史,大陸跟台灣地域上的距離,分隔了許許多多的親友情誼。戲內一切陳述鋪展,都在為久別重逢的那一刻築路。導演賴聲川昔日在排演這段戲時,便指示演員不許掉一滴眼淚,他要捕捉的,是別後重逢的陌生與親切,客氣又真情流露。
淚,只能落在「這些年,你有沒有想我……」的思憶之中;一切觸動,都在離別以前,別離以後。愛丁堡廣場上,人群燃起點點燭光,追憶種種強制的離別,被?牲的歷史。
以意大利即興喜劇為創作出發點的「桃花源」,將人對理想國的嚮往,對歷史的無知,以最胡鬧的插科打諢、經常隨機發揮的高度技巧呈現。從頭到尾的喜鬧,叫最後尋不桃花源歸途的老陶更見落寞。
最後,劇場管理員前來清場,「給我10分鐘,讓我把戲排完。」《暗戀》的工作人員懇求。終於,導演得以排完他最重要的一台戲;所有陌生與熟悉的人,都在舞台上,見證了那一份錯過了40年的感情。
遲來的清場行動,讓保皇后晚會得以順利進行,然群眾亦在見證那錯過了的歷史,那原可掌握留住的歷史。
生命裏錯過的人和事,經常進出徘徊。歷史不斷重複,故事不斷上演。劇院內外,故事仍在延續;錯置的兩極,仍在同一個舞台上爭持不下。
20年前因應當下社會狀所創作的《暗戀桃花源》,至今仍能連續上演,仍呼應今日的社會現;其創作初衷,雖沒有任何預言指涉,但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在於她在紛亂交集、離合悲喜之中,呈現了深刻的人性與社會普遍性。於是,無論以歌仔戲、或任何語言演繹;無論在昨天還是今天以後上演,經典仍在撰寫歷史。
[文/潘詩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