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7/2007

龍口粉絲:星夜


K,
清晨起讀報,讀了龍老師這篇《星夜》,忍不住,跑去搖醒MAYBOY:哈哈。看來老師不是“天文愛好者”,她竟然才知道天邊最亮的那一顆,叫做“金星”!!
Mayboy就笑:我也不認識啊。說著,就來捉小女子的鼻頭:在哪?在哪?呵呵。
《天文愛好者》,是北京天文館創辦的一本老雜誌了,小女子從中學初中起,一直追定到如今。Mayboy總笑話我說:關公好星。
最迷戀的,就是她公布的每一季星座圖。星座圖,總是人為地用些線段,按照古希臘羅馬的傳說,將夜空中冰冷的星子們,穿成故事。有些,很悲壯,有的挺香艷。
最令人著迷的是,這星子圖,隨著人間的四季,竟然在天空中顛顛倒倒地轉不停。天文學家說,那是地球自轉的、公轉的原因,小女子到愿意想像,星漢是調皮的,就愛變了性情捉迷藏。其實,不就是那模樣,只要有心“捉馬腳”,怎樣都可以找得到他。
小女子中學就讀一間老教會學校,學校的老樓上架著一架天文望遠鏡。我們是文革后,第一批全市招收的初中生,配備的老師多是滿腹經綸的才子,“文革”一場早把他們憋壞了。見了這批寶貝學生,真是恨不得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時。
地理老師李伯玨,大腦門,一雙眼睛,不只是大,屬于那種眼睛一轉,就有主意的才子,一笑竟然兩酒窩,說話快而風趣,地理天文上上下下一水兒通,還會好幾樣樂器;校園的鼓樂隊,也是在李老師的調教下,從亂箭胡發,到了金鼓齊鳴。
一班女學生,迷戀李老師得不行。哈哈,若說“粉絲”,小女子二十五年早就晉身那個行列了。
李老師對小女子影響最大的,就是對于漫天星子的興趣。
我們那個“天文愛好者興趣小組”,一年四季觀察星相,作著相當嚴謹的觀測筆記,一代代往下傳,一天也不拉。甚至,一度,想過,不讀中文系,就讀天文系,捉星星。
其實,觀星空,最會令人墮入哲思,那些從內心里生發的“何來何去”,“前世今生”的疑問,在仰觀星子的時候,很自然就溜入了小小女子的內心。故而,之后一碰文史哲,就貼心得不得了。會愚蠢地覺得,亞里斯多德,怎么會和我想的一樣?呵呵。
觀星,每一日都是從金星出現開始,因為她是在日頭落下,月華升起之間,天邊最早顯出“星色”的星子了。
夜,因了金星,來了。星空,何止是熱鬧?
張愛玲若是有靈,在星漢之間一定不寂寞,如小女子好靜中的熱鬧不同,她愛得是熱鬧中的靜。其實,都可以找得到,在天上。

星夜
文章日期:2007年8月17日
【明報專訊】他把好幾幅畫在地上攤開。小店原本就擠,三張畫鋪在地上,我們就不能轉身,一轉身就要踩到畫布上了。「這一幅,」我指梵谷的《星夜》。他說,「一百塊。」我說,「六十塊。」他做出誇張的痛苦的表情,指地上的《星夜》說,「你看看你看看,畫得多麼好,畫得多麼像,就是顏料錢也不只六十塊呀小姐。」我說,「那好,我們再逛逛。」他一把拉住,說,「算了算了,就六十塊吧。」
油彩很濃,他用一張薄薄的塑膠膜覆蓋在畫面上,再把畫小心地捲起來。
我走出小店,踏入畫家村的街,一整條街都賣畫,顏色繽紛,琳瑯滿目,氣氛像成衣市集,只是掛得滿坑滿谷的不是衣服,是畫。據說是一個奇人在這深圳的邊緣荒村專門模仿梵谷的畫,畫得多,畫得像,以致於國際媒體都紛紛來採訪這中國深圳的「梵谷」。沒幾年,荒村已經變成畫家一條街。梵谷的畫,人人能畫,從這裏批發到香港的小攤上,和開叉的旗袍、繡五彩金龍的襯衫、緞料的面紙盒等等「中國風味」禮品混在一起,賣給觀光客。
回到家,我把《星夜》攤開,仔細端詳。從色彩和結構來說,仿得還真像,該有的筆觸,顯然一筆都不少。如果——我將窗戶打開,讓海風吹進來,因為畫的油彩氣味還嗆鼻——如果,用科學的方法鑑定,仿畫的人功夫確實好到完全逼真,好到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綻來,我是否能被這幅《星夜》感動呢?
愛上《星夜》,是有過程的。住在大海旁每天看日落月出,就發現有一顆星,總是在黃昏時就早早出場,那樣大,那樣亮,那樣低,使我疑惑它是不是漁船頂上的一枚警示燈?是不是一架飛機停在空中探測氣候的動向?是不是隱藏在山頭裏只有雲破時才看得見的一盞隱士讀書的火?那顆星,低到你覺得海面上的船桅一不小心就會勾到它。
太陽沉下去,月亮起來時,星還在那裏,依傍月亮。不管那月亮如何地艷色濃稠,這顆星還是堂堂正正地亮著。
有一天黃昏,一個天文學家在我的陽台上,我們一同看那輪緋霞絢爛的夕陽在星的陪同下,從雲到山到海,冉冉層層拾級而下。他說,「海面上看金星好亮。」
我吃一驚,啊,原來它就是金星,維納斯。無知的人,朝朝暮暮看它,卻不知它的身分。今天知道了,跟它的關係可就不一樣了。
我趕忙上網去看梵谷的《星夜》,因為我記得,他畫的是金星。
梵谷在法國南部的精神療養院裏,寫信給他的兄弟:「今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在窗口看了很久,窗外什麼都沒有,唯有一顆金星,好大的一顆星。」「夜,」他說,「比白天還要活,還要熱烈。」
如果我失眠,披衣起身,走進沁涼的夜裏;如果我湊巧走過一個大門深鎖的精神病院,那麼我一仰臉就會看見在黑沉沉的大樓上有一扇開的窗,窗口坐一個孤獨的人,正在注視大地的荒蕪和人間的荒涼,只有夜空裏的星,有火。他說,「看星,總使我神馳……我問自己:我們攤開地圖,指其上一個小黑點,然後就可以搭乘火車到那個點去,為什麼我們到不了那顆星呢?我們難道不可以搭乘『死亡』到星星那一站?」
三十七歲的梵谷真的買了一張死亡的單程票,說走就走了,行囊裏只有煎熬的痛苦和無可釋放的熱情。「星夜」,在我看來,其實是一幅地圖——梵谷靈魂出走的地圖,畫出了他神馳的旅行路線:從教堂的尖塔到天空裏一顆很大、很亮、很低的星,這顆星,又活又熱烈,而且很低,低到你覺得教堂的尖塔一不小心就會勾到它。我會被深圳畫家村的《星夜》感動嗎?
換一個問法:如果科學家能把一滴眼淚裏所有的成分都複製了,包括水和鹽和氣味、溫度——他所複製的,請問,能不能被稱做一滴「眼淚」呢?
[文/龍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