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報
C02 | 副刊讀書人 | 書評 | By 健 吾 2007-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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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MM
讀龍應台跟她孩子安德烈的書信時,我想起的,是這句對白:
「不賢妻不孝子,頂趾鞋無法治。」
龍教授,對不起,從文字認識的你,加上在照片上看到的模樣,令我想起關菊英。
哪有有個二十一歲兒子的母親,會把自己比喻為一棟舊房子:「你住在那兒,為你遮風擋雨,給你溫暖和安全。但是房子就是房子,你不會跟房子說話。」這個比喻,寫的龍教授可能沒有怨氣,讀的我,卻嗅到一份淡然的怨,想起了關菊英在法庭外掌摑黎諾懿一幕。那個強悍傲氣的關菊英。
三年前,初讀報上的文章,我想,究竟安德烈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哪有兒子會帶自己五十歲的老爸上Dragon-I(著名的士高)?哪有兒子,不,世上有哪個操華語的年輕人,可以對「龍.應.台」三個大字,吐糟得那麼過癮?還有,哪有兒子在露台,點了一根煙跟母親說——「我沒有可能有你或父親那麼有成就。」——這麼坦率的話?
反過來說,又哪有母親,明白「孩子未必成才,長子未必成龍」後,會那麼冷靜沉,不扯嗓流淚,反過來看社會進程,看世界運行,細心回顧自己的一步一腳走過的成功之路,從而細說這一代人的成功或多或少也是時勢造成,而體諒孩子的路不易走?只要孩子快樂,自己覺得做的事有意義,就算當動物員管理員,為河馬刷牙也沒有所謂。
哪有兒子,可以把母親的穿衣品味,說成「穿一個薯仔麻布袋」。難怪,龍教授在新書的發佈會上,說被兒子「修理」得好慘。她的慘,一半來自她認真檢視自己,在自己放假的時候,看看自己一身衣裳,坦白承認用刻意的黑白簡約主義minimalism,去掩飾自己對時裝品味和知識的貧乏。從而帶出當年台灣接受「美援」時,他們也都是穿麵粉袋?
再讀二人的家書,你看到一個母親──一個在外強勢犀利,呼風喚雨,撐起不只半邊天,還放野火燒盡大中華,全世界也覺得有智慧的龍應台,面對自己眼前兒子的改變,那兩分無助三分的驚訝。在《孩子你慢慢來》時,安德烈仍然是一個「有點嬰兒肥……滿頭鬈髮……像個小狗熊……我可以從頭一直親到腳趾頭……可愛得要死」的小男生。今日,他已經在香港,冷眼看城市,看遊行的人,看那些智商只停留在七歲的大學生,看政府推行反吸煙條例時香港人的笨,和看自己自身的前途。
當然,我讀到的,也是一份很無底線的愛。一個母親,在一個鐘擺中左盪右盪——一方面得接受自己決定放空自己,用一個專欄(文章在中港台散落,兩母子理應發生在飯桌上,最私密的軼事瑣語卻飄到整個大中華去。)去了解兒子不僅是自己的兒子,而且是一個獨立的青年;另一方面學會接受自己兒子不再是自己一向認知的,認識的,寵愛的那個從屬;看兒子在自己面前點煙抽煙,狠狠地否定母親為他們到上海實習時一起「認識中國」的安排、否定母親一句「要不要上廁所」、催他去睡、催他唸書等等這這那那對三歲小孩子的管束,否定 龍應台做的很多因為「她愛兒子」而做的事。這種母愛,這種充滿亞洲風情的母愛,在有歐洲血統、在歐洲長大,二十出頭兒子的「歐洲價值」中,或多或少有一種尷尬。
龍應台賣的,這次不是美文。文字狠,卻沒怨沒恨。因為愛,所以無助;因為愛,所以連龍教授都變得卑微。在文字中透露的,是一份質感——一份當孩子長大,縱使面對孩子很多很多很多看不順眼,也有重新了解兒子的勇氣和胸襟;一份有足夠能力和「複雜水平」(level of sophistication)去嘗試用一個等身大的角度,去了解兒子,愛兒子的胸襟。
龍應台的厲害,就是這份多麼令人敬佩的胸襟。難怪,給她母子寫電郵的青年讀者,大多上款寫「親愛的MM」。恭喜你,龍教授,你成為了大中華的新MM,而其實,我多麼渴望,我也可以有這樣的一個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