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視圈爛gag文化
文章日期:2007年11月19日
【明報專訊】編按﹕今日是無線40周年台慶。過去40年,無線炮製過不少電視節目,為港人帶來無數個「電視汁撈飯」的日子,對香港人的生活可謂影響至大。同時,它亦開創了獨特的香港電視文化。近年,這個一向在香港電視市場居於領導地位的電視台,其運作和管理方式經常引起引議,甚至有人認為它愈來愈「騎呢」,究道它是否真的「騎呢」?對香港的電視文化帶來什麼影響?且聽創意人林奕華獨到的分析。
40年一幌眼成為過去,適逢無線到了不惑之年,亞視又作出撲擊的姿勢,歷史——對現時電視文化改變的期望和落空——好像真是個開不完的笑話,抑或,是無對香港文化的重大貢獻之一——爛gag,教我們看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爛gag的黃金定律——如王晶在《再會歡樂今宵》上現身說法,是師傅(劉天賜)教落,明知達不到預期效果,還是要完成任務準時交貨,因為punchline(笑點)好笑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演員有幾賣力演出,觀眾會否被硬銷(hard sell)打動而勉為其難付出一笑——這說法使我想起田納西.威廉斯《慾望號街車》中布藍青被關進精神病院前留給我們的台詞﹕「我們都需要陌生人的慰藉。」爛gag換來的笑聲,大可被看成是大眾的憐憫心——假如它們不是效果聲音。
香港電視40年發展史之所以令人啼笑皆非,是因它不斷以重複過去的錯誤來往前,不論是愈變愈工廠化的無,還是每隔三五年便革一次命的亞視,甚至收費的有線電視,即使節目種類理應獨立於主流電視台,也因員工背景與無亞視剪不斷理還亂,無法擺脫香港電視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便維持一種精神、一副面貌的「宿命」——你看我我看你,你抄我我抄你。
以抄襲為宗旨
抄襲在學校中不容許,在職場中不容許,因為人生只是匆匆幾十寒暑,光是剽竊別人開發的東西不止在公義上說不過去,對自己的潛能也是有所辜負。但香港的電視文化就是以「抄襲」為宗旨,尤其身為大阿哥的無。當然,外國電視節目也有從跟風出發,但甚少出現抄到一模一樣的「唔怕貨比貨」。像盛極一時的有獎問答遊戲《百萬富翁》(How To Be A Millionaire)與《一筆Out消》(Weakest Link),絕不混淆;真人秀中,《生還者》(Survivor)和《大阿哥》(Big Brother)是兩種風味。但我們的《美女廚房》、《獎門人》到今天的《味分高下》,除了在日韓皆有原版,有時還出現自己抄自己。《味分高下》的概念就是《獎門人》的一個環節,無可以說是出於環保而把物資循環再用,有要求的觀眾則很難不認為它只換包裝不換內容,是懶惰之故。
因此有人建議,要怪就怪香港人太無所謂——有人拿匙羹餵到面前就吃,能不怪那飯來張嘴的人,卻去怪匙羹嗎?(關關:誰不想有人喂飯?呵呵。北京大學前些年在食堂公開表貼:禁止當眾喂飯!)
改裝手法﹕稚童化
想必無中人也舉腳贊成。或甚至認為「抄襲」不是問題——討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來最傷腦筋,而且討論完了也不會帶來任何好處,所以乾脆不去追究來龍去脈,一切以即時反應為目標。觀眾笑代表他們受落、開心,而要取悅觀眾,便是要懂得控制大眾的情緒,「抄襲」的好處,是有樣本可供參考。只不過各處鄉村各處例,我便在無收費電視台看過《美女廚房》的原裝版而明白到文化差異造成的「別人高我們低」——無把外地節目改裝成本地版的手段永遠一樣﹕將一切變成稚童化。
即是,從製作人到演出者(或遊戲參加者)到觀眾都可免除「責任」與「要求」,每個人均是白紙一張,由零開始,成功了便是有幸運之神眷顧,失敗了也沒有面子問題。這跟很多日本原版綜藝節目呈現的精神何其差天共地,因為支遊戲的,是日本人的專門與專業精神,因為他們有一種叫「達人」的文化。
「達人」絕不止是購物狂與收集癖。如果是電影達人,他就是會走路會思考的電影詞典。「達人」是寓學問於興趣的一種人。一個人之成為「達人」,不是天生而是自選,興趣於他們是珍寶,通過認真研習和深入認識自己的喜好,他們會感覺如身處天堂。「達人」與「不是達人」的分別,反映在無抄襲的,與日本原裝的電視節目上﹕一個做到極致,一個粗枝大葉;一個敬業樂業,一個是「Who cares?」。
爛gag在今日的無仍是「免死金牌」,是仗「Who cares?」精神已深植在普羅大眾的價值觀裏。「Who cares?」當然不是指「視功名如糞土」,香港人care的東西多的是,但若從「電視製造一個社會的靈魂」這句話看香港,香港人關心的事情,有很多是無告訴我們的。以娛樂為例,無40年來最成功的,就是令「娛樂」這名詞變成只有一個層次——不用腦筋、沒有品味、何必認真、無謂要求。
搞笑強項﹕食字gag
一切都是「得啖笑」,不好笑也變成好好笑——你能相信普天下還有如此不是笑話的笑話?香港人漸漸分不出可笑、失笑與好笑。香港人還相信自己真的擅長生產笑匠——對比起近年席捲全球的The Office、Extras、Little Britain等喜劇高手,你會發現英式幽默的主要食糧是無懼自嘲,反觀從《雙星報喜》時代到今日的《再會歡樂今宵》,我們的搞笑強項不是對生活、對人生、對民族性格、對普世價值的反思與自嘲,而是手到拿來的食字gag。
日前在《無大寶藏》中看到《點解咁好笑》中一段以懶音取笑的食字gag,昨晚在《再會歡樂今宵》的「新方茂博士」中玩的也是同一模式。對一個大電視台的智慧完全採取放棄,可以變成對一個社群失去信心——我從不認為說句「現在的人都不看電視了」便能解除無的影響力,因為40年來日積月累,無精神已不止是通過電視來影響大眾——加上在企業文化手協力之下,電台是一種TVB,報刊是一種TVB,網絡也是一種TVB。所以森美小儀、I Love You Boyz將繼往開來,秉承無影響至將來成長後宣稱從未看過《歡樂今宵》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
壹傳媒的崛起使大眾把社會風氣的改變歸究於小報文化。但沒有人要看揭秘和醜聞又怎會令小報變成大報?以輸打贏要方式來對待作為公民的權利和義務,若你問我,作為香港人過去40年來的精神食糧與思想機器,無才是始作俑者。由香港小姐選舉為電視文化帶來glamour(嫁入豪門)、劇集不斷鼓吹向上爬需要不擇手段、遊戲節目不要智慧、生活節目只要消費、音樂節目成為眾所周知的分豬肉和畀面派對、兒童節目30多年來獨沽一味,並且不以年齡分類,視兒童的智力水平及心智發展3歲與13歲是一樣的、大型綜藝節目如籌款晚會變了是官紳名流出風頭。日子有功,這這些些加起來,再加上亞視的不成氣候,香港人才會在層層現實的壓力和歷史的衝擊下(如1997),讓無播下的種子,在「蘋果」中開花結果。
《紅樓夢》中賈探春一語把榮國府的千秋功罪道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90年代沒有幾齣經典的無電視,在今天好像又屢翻出紅盤,其實只要細心推敲,將不難發現那是與大眾的潛意識裏有「不能要求太多」的心態有關——在政治(陳太葉劉是名牌之爭)、天災人禍(歌星鬥多粉絲舉牌演唱會)都能被消費的今天,無的社會角色已向「商場」轉型,難怪現任總經理的職能和形象更像公關與推銷員。
既然是推銷,感性當然比理性重要。無40年也教曉了香港人發泄情緒比培養情感重要——在一切都是買賣的前提下,前者固然比後者有保障,也使人覺得安全得多。
[文/林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