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2008

陳冠中之“道友”

被書掟中頭部的一天
文章日期:2008年3月31日
【明報專訊】今天,時間不確定,書砸在我頭上了。根據會章規定,被書掟中頭部,要立即匯報、備案、存檔,並赴指定的地點急救。章程上歐體語法、國粵語兼用的明文是「被書掟中」,似在指涉書的背後另有主體,譬如說另有一個掟書的人,可是這回卻是書砸在我頭上,書本身是主體,定義上能否構得上我「被掟」,說不準,文法向來不是我的強項。或許是因為我的某些無意動作觸發了、甚至是因為長久以來我的慣性造作終於連鎖累積蝴蝶效應量變質變諸如此類,導至了居上位的書在某時某刻不得不往下砸中我頭,這樣說來,掟我者我,我還是成了掟書的主體,雖然以這次的實,用「掟」字有點欠妥,還是用「砸」字比較恰當,不過,誰會去管用字是否恰當這種細節呢?事實是書砸在我頭上了,我的蛻變只是遲早的事。
我猶豫應不應該驚動衛書會的道友們。我不想給他們添麻煩,他們習慣像幽靈般隱居於市,除個別例外,大多不愛交叉互動,更不願引起注意,只有在彼此偶然照面的時候澀澀的打個招呼,像冬日裏的刺蝟,就算有心相偎取暖,卻更怕被刺傷而只得匆匆互閃。對不起,又用了「被」字。
自從H埠抗議填鴨教育的掟書三嘆風氣演變成反智的、帶攻擊性的掟你個頭運動(成日掛住睇書,等我挪本書掟醒你個死人頭!)之後,衛書會就應運而生,不過因為是刺蝟,我們的組織是鬆散的,我們的行動是被動的(又用「被」字),凡有會員被書掟中頭部,我們就記錄在案,然後數一數還有多少倖存者。至於傳說中免費的急救服務確是存在的,不過很多人記不起它的地點所在,據調查,被書掟中頭部的道友們,最初期的徵兆之一是忘記急救地點,急救成功的例子故此絕無僅有。
全人類都知道,被書砸中頭部的人從此不用看書也能快快活活的過日子。這給了掟你個頭運動一種正當性,被視為是有效的震撼療法,有人甚至認為以書掟人、助人戒書才算是好市民,遂上行下效,蔚然成風,結果是看書人口驟減。至於不願意接受社會改造、執迷不悟的看書分子,唯有放棄在地面活動,潛伏於能見度低的舊區陋廈。這樣一來,在公眾場所以書掟人頭部而確實命中看書分子的邊際回報愈來愈低,市民熱情不再,掟你個頭運動降溫,看書人口反而穩定下來,不過倖存者也漸漸老化,加上有好像我今天這樣的意外中招者,慢慢自然流失,走一個少一個。
就在看書人口萎縮到了某一個臨界點的時候,全城的看書分子同時發覺自己添了一項特異功能,一眼可以在芸芸眾生中辨認出同道中人,就像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前的同性戀者,憑眼神就可以心照不宣找到同志,把異性戀者蒙在鼓裏。表面上,看書分子並沒有特徵——好吧,可能衣著寒酸了一點、樣子猥瑣了一點,不過這些只要花點心思是可以掩飾過去的。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全城的看書分子忽然都能夠認出看書分子,雖然不知道對方在看什麼書、練什麼功,但卻可以肯定是在看書,然後在知道吾道不孤後,像受到神秘加持一樣,腦中植入了衛書會自動更新的完整版章程——我就是因為辨識到其他道友,加入了衛書會而一直處於亢奮狀態。
更奇妙的是,在看書的人愈來愈稀有的同時,倖存的看書分子的啃書胃口卻愈來愈好,而且每隔一陣子,就有一種生理反應,覺得自己能量又增大了,可以啃更多的書了。我發現自己每次能量升級的時刻,不久前一定有一個我知道的看書分子的頭部被書掟中。是不是他或她的看書能量給其他的看書分子攝取了呢?是通過什麼媒介把他或她的能量過給我們的呢?是倖存者大家平分,還是有別的不均衡分配模式?我尚未整理出其中的規律。我嘗跟一些道兄道姊討教過,有的跟我一樣在尋找答案,有的視之為隱私不願意分享,也有的罵我貪婪,好像我是在發死人財。誰都不能否認,每個看書分子幾乎都有過間歇性能量升級的經驗,而且往往是借助那些離我們而去的先行者。(關關:想知道誰愿意為小女子挨書錠:)))
我的看書胃量撐大後,書自然也愈存愈多。大家知道H埠寸金尺土,而且為了保密,我一般躲在無窗的斗室裏,盡量縮小足,以書撈飯,秘密練功,準備長期抗戰。我們衛書會的道友當然都知道要保護自己的頭,正如章程首頁上寫:書不及頭,天長地久。可是,我的空間實在太小,書也實在太多,它們一定是擠得不耐煩了,趁我不察覺的時候自己愈攀愈高,才會砸到我的頭。
現在,我要離開大家了。我讓我的頭被書砸到後,就只可能有一種結局,大家心裏明白,我是沒救的了,就算跟大家匯報、備案、存檔,然後去指定的地點急救,也只是盡人事而已,事實仍將是我要離開大家。被書掟中頭部的人要退出衛書會,這也是道上不成文的規定。我將重新做人,如痴呆症患者,記不得看過的書,從此跟大家形同陌路。我不和你們道別了,讓我悄悄的走,如果我的離開真的能夠給你們帶來能量,我將永遠與你們同在。
[文/陳冠中 圖/江康泉]